还有几日就要入秋了,天气倒是早早地凉了下来。她不知道一个人坐了多久,只觉得寒意从脚底板一点一点渗上来,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林府的夜晚,真冷啊。
她才十六岁,甚至还未满十六岁。
低下头,是鲜艳的红嫁衣,葭音忽然想起,她曾将自己和镜容的名字,绑在一棵姻缘树上。
彼时她满心欢喜,只因为算卦之人说了一句,她抽到的是上上签,她与镜容,是百年难遇的好姻缘。
她兴奋,她激动,她雀跃。可她忘了,佛子是不能成亲的。
镜心破戒,被他亲手赶出师门。
而妙兰,也化作了枯井里的一缕芳魂。
雨点落在少女面庞上。
葭音低下头,也不顾脸上的妆了,小声啜泣。
她哭得很小声,单薄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双肩也随之耸动。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全然不顾明日会红肿着双眼成婚。
她只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将陷入一场漫漫无尽的痛苦与思念,痛苦她为一个死人守寡,思念青灯古佛前,那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唤她施主。
唤她葭音。
却还未来得及唤她一声阿音。
她也拉过他的手,抱过他的腰,甚至亲过他的唇角。
她能感觉到,镜容是喜欢她的。
只是他的爱太大,太广,他肩上的责任太重,太沉。
他要克制,要隐忍,要将万千心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她不怪他。
她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镜心。
冷风拂至葭音面容,她只觉得眼泪似乎流干了,婆娑的泪痕黏在脸上,迎风吹得她难受。
少女认命地叹息一声,掏出手帕,准备擦拭眼泪。
忽然,于身后听到低低一声:
“葭音。”
她的手一顿,从石凳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的那一刻,只见那一袭袈影正立在丛林之前,眉睫微动,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是镜容,
是她的镜容。
佛子长身玉立,夜风拂动他的衣袂。
他的眸色深深,倒映出葭音鲜红的嫁衣,少女呆愣地转过头,发上金钗流苏相撞,激荡起佛子眼中的情绪。
月色汹涌着,与雨线交织,被风吹着扑在人面上。
二人就这样,无声对望了许久。
久到雨水淋湿了她身上的嫁衣,葭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颤着眉睫:
“你……怎的来了?”
他不是被清缘关禁闭了吗?
冷风扑打佛子面颊,月光映衬得他面容冷白。葭音自然不知道,一向高傲的他,是如何跪在镜吉镜和脚边,弯下百折不摧的身段,低下皎皎如月的风骨。
恳求着对自己毕恭毕敬、敬仰万分的师弟。
圣僧衣衫委地,眉目清平,可那双一向清冷自持的眼眸中,明显有情。
镜吉镜和对视一眼。
他们还是不忍看三师兄此番模样,即便是要受师父责罚,却还是放了他。
月色下,镜容一双眼定定地遥望着她。
他绕过一个小土包,径直朝她走过来,反应过来后,葭音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的耳边,突然回荡起清缘对她语重心长所述的话。
他是佛子,是圣僧。
是不应该沾染□□的圣人。
他是遥遥挂在天际,不容凡人染指的明月光。
而如今——
他竭力抑制着眼底的爱意,跨过丛林与月影,朝她走过来。
镜容走来时,月光落了一地。
雨水也落了一地,细密的雨线坠在佛子肩头、衣袂,将他的袖打湿。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就这样朝来到她身前。
言语无声,爱意汹涌澎湃。
原来天上的神灵,也会这样卑微地,为凡人弯身。
忽尔一缕檀香至。
葭音回过神来。
少女一双眸复而清明,闪烁着镇定的、冷静的光芒。她忍住心头情绪的泛动,可声音却忍不住发颤。
她扬起脸,问他。
“镜容,你……来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发涩。
漫天的情绪从心头冲上脑海,登时又游走在葭音的四肢百骸。
只这一句话,她就想哭,想落泪。
但她忍住了情绪,冷冰冰的雨水击打在少女脸颊上,又将她浇得清醒了些。
葭音喊着对方的法号,问他:
“带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天涯海角,自有去处。”
只要她想。
富贵繁华的京城,烟雨朦胧的江南,大漠孤烟直的边塞。
镜容朝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镜容这一伸手,是下定了多大的勇气,又承受了多少的痛苦与煎熬。
他不再神圣,不再纯洁,他向地狱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