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裴俦倏然出声道:“陛下,都御史大人没有家眷。”
众人默了默,都悄悄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这死里逃生的左佥都御史,说这无关紧要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丰帝揉着眉心,不言。
裴俦向前膝行两步,红着眼道:“都御史大人孑然一身,自为官以来一心督法,家中父母早早去世,至今无妻无子。”
他声音颤抖起来,带了些固执的意味。
“陛下,都御史大人他,只是要一个公道。”
秦焱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殿中众人视线在那瘦弱文官和九五之尊之间来回几番,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景丰帝道:“照朕说的去做,今日都先退下吧,左佥都御史留下。”
文武百官依言退出了承和殿。
秦焱经过裴俦时,眼神闪了闪,却没有停留。
最终连随行宫人都退了下去,承和殿中只余裴俦与景丰帝二人。
裴俦始终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面前那柄短剑。
他听见景丰帝疲惫的声音从高处传了下来:“起来吧。”
裴俦没有动作。
景丰帝幽幽道:“你在威胁朕。”
裴俦叩首道:“臣不敢。”
“江城知县和赵观文皆已判了秋后处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臣之所愿,不过是亡者昭雪,恶人获惩。”裴俦使劲掐了掐手掌心,痛清醒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些,不至于在景丰帝面前露怯。
“他二人亦不过是他人棋子,陛下,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景丰帝倏然低笑几声,道:“景略,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裴俦还想说什么,景丰帝冲他摆了摆手道:“退下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来见朕。”
裴俦在宫门处碰上了秦焱。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见裴俦来了,冲他招了招手。
念及江城二人也算是共患难过,论起来秦焱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裴俦略微收拾下心情,冲他扬起笑容。
“秦将军在等人啊?”
“嗯。”
邯京的冬日十分冻人,裴俦进宫走得急,披风都没备上一件,此时被寒风一吹,虽极力忍受,还是冻得脸色发白。
秦焱直接解了大氅,披到了他身上。
裴俦一怔就要脱下来,秦焱却不由分说地扯住领口两边带子,在他脖子上系牢了。
“秦某粗俗惯了,这点寒风还不及西境的十分之一。裴大人大病初愈,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做,可别再倒下了。”
裴俦听他说得有理,倒是没再推辞,只是秦焱给他系带子时离得实在太近,一呼一吸正在他额头上,裴俦有些不太自然地侧过头去。
也就没有注意到,秦焱唇边扬起的那抹狡黠明媚的笑容。
“今日除夕,裴大人有约吗?”
裴俦没反应过来,怔道:“啊?”
秦焱似乎心情不错,笑道:“除夕可是个团圆的好日子,瞧裴大人这模样,怕不是没有让人准备?”
裴旺最近回了老家,他府上人手本来就少,这下恐怕是真的没人准备。
裴俦还没组织好措辞,秦焱又道:“赶巧前几日我府上下人多备了些食材,裴大人有口福了。”
“啊?”
裴俦这一天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直到迷迷糊糊跟着秦焱进了国公府,被人按在餐桌上坐定,对着那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时,方才如梦初醒。
定国公秦权居于北座,冲裴俦举杯,声若洪钟,笑道:“裴大人请。”
裴俦赶紧举起杯子回敬,讪讪道:“国公爷请。”
见秦权一饮而尽,裴俦端详着那杯酒,思索着一闭眼一口咽下的可能性,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杯子拿走了。
秦焱轻飘飘地道:“裴大人不胜酒力,爷爷您就别为难人家了,这杯酒,我替他干了!”
秦权瞪了他一眼,倒是没生气。
裴俦愣愣地瞧着他。
秦焱一杯饮尽,又给裴俦舀了碗汤,使劲往他碗里夹菜,不一会儿,裴俦碗里就堆起了小山。
“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府上大厨做的,我从小吃到大,外面可吃不到!”
裴俦讪讪微笑道:“多谢多谢……”
虽然知道他从前那副浪荡纨绔的模样是伪装,但这么平易近人的秦焱,裴俦还真不习惯。
秦权轻咳两声,和声道:“小裴别见怪,这臭小子少有带人回来,好不容易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急切了些,你别多心哈。”
“国公爷言重了。”裴俦没见过几次定国公,更没想到戎马一生的国公爷竟然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心中忧虑去了大半。
他抬起手虚挡了一下,无奈道:“秦将军别再夹了,这碗就这么大,再加就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