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又打开了第三张纸条。
宫城东边正在修建的玉皇殿日前死了个工头,听说是朝廷发的饷银不对,工头找到上官闹了一闹。不想下午上工时,这工头竟从那未修好的高墙上掉了下来,当场毙命。
裴俦看得皱起了眉。
这条消息语焉不详,却又包含了许多信息。
景丰帝将宫城东边方向的一大片林子推了,要在那之上修一座玉皇殿,准备明年请些道人进来,在宫中求仙论道。
这玉皇殿已经建了大半年了,因其工序繁复,景丰帝在工艺与用料上的要求又高,是以工时花费并不短。
玉皇殿由石公平亲自监工,这人本职是工部尚书,兼任内阁次辅。
玉皇殿的修建可是个肥差,石公平一遇到个小磕绊便上户部要拨款,景丰帝早已打过招呼,在玉皇殿的修建上不必省钱,寇衍心中不耻石公平这小人行径,却也无可奈何。
是以这厮自玉皇殿修建以来,明里暗里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既然从未少他们银钱,那工头的饷银怎会出问题?出了什么问题?数目不对?还是其他?
更不消说这人闹过之后便骤然毙命,这番掩盖事实的小人行径,无异于杀人灭口。
少发几个饷银至于杀人灭口吗?
这黑市上买来的消息终究不够详略,裴俦心中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一条完整的线出来。
方才见他掏钱爽快,那女娃还附送了一条,裴俦打开一看:明威将军疑似看上先首辅的表侄,礼部郎中裴小山,想将其据为己有。
裴俦:“……”
果然便宜没好货。
裴俦将右手边烛台的灯罩取下,将几张纸条扔进去,一一焚尽。
他眼里跃动着火光,眸色沉沉。
归期渐近,裴俦不想在这之前再出什么岔子,他得保证自己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邯京。
至于什么太子、秦焱、石公平,甚至寇衍,以他现在这个身份,做什么也影响不了他们分毫,不如离得远些,彼此相安无事吧。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裴俦去前院唤人准备热水,沐浴后上了榻,又将脚踝处好好裹上了羊绒。
他儿时同裴芸芸去结冰的河面上玩,不慎踩进一处别人凿冰捕鱼的坑中,膝盖以下都淹进了水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兄妹俩当时离岸边太远了,裴芸芸哭着去找大人,等姨妈姨夫到时,裴俦趴在冰面上,浑身覆霜,已经冻晕了过去。
出院时,脚上其他地方都没毛病,独那脚踝处疼得厉害。
姨妈姨夫带着他去各个大医院都看过,全套检查不知做了多少遍,都查不出毛病,又去看了老中医,开了中药贴,敷了几个月都不见好,依旧受寒就刺骨地疼,疼到不能走路。
裴俦疼得脸色发白,趴在沙发上起不来的时候,还打笑说,他这就像女生的大姨妈,还专挑冷的时候来,简直痛死他了。
然后裴芸芸眼泪就豆子似的一串串地掉。
后来每到冬日,妹妹总会给他网购一大堆暖宝宝,隔三差五就叮嘱他贴着,有时候买得太多,整个冬天过完了都没贴完。
裴俦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些暖意。
他倏然想起前几日听澜亭前,秦焱那一番奇怪的行为。
他那时绝对是怀疑自己身份了。
秦焱似乎总望他左耳朵上瞧,他在瞧什么?
裴俦下意识捏了捏左耳,心道:没什么特别的啊?
想不出个缘由,他索性蒙头大睡,与周公约会去了。
下元节连办三日,邯京中处处可见青袍道人,宫内的个个仙风道骨,宫外的便有些不能看了。
裴俦有次经过茶楼,正见三两道人聚在一处,其中一位将左边衣袖撩起,露出半边臂膀,举起骰子盒在空中左右上下摇晃,口中振振有词。
他说的是:“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雷祖佑我,大!大!大!”
裴俦听得脚步一歪。
日前,孙一肖趁张衡水不在,来礼部蹭饭,也说在北坊红楼酒肆里看见不少青衣道人,很受姑娘们欢迎,被裴俦好一番追问他去见了哪位红粉知己,孙一肖饭都没吃完,就被臊得红着一张脸跑了路。
玉皇殿终于封了顶,这日难得是个艳阳天,景丰帝带领百官们,在皇极观主的一番做法下,举行了封顶仪式。
殿顶红绸被揭落下来,露出御笔亲写的三个烫金大字。
石公平站在队伍最前方,笑得谄媚,嘴上连连说着些长生飞升的恭维话,景丰帝听了喜笑颜开。
是时裴俦站在人群里,往玉皇殿的台阶上瞧了瞧,视线在第二阶上停住了。
这处地方颜色有些深,因与那大理石的原色很相近,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