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傅只道:“活到这把岁数,杂书也看过不少,多多少少懂些。”
樊长玉道:“我妹妹打娘胎里生下来就体弱,还有喘鸣之症,我只盼她能一直健健康康的。”
陶太傅沉吟一番后道:“往后的命格太富贵了,压不住,身子骨自然会弱些,有你替她镇着,不是什么大事。”
这神神叨叨的话,听得樊长玉愈发云里雾里的,她挠了挠头,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
陶太傅看出她的疑虑,换了个说法道:“她及笄前,你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就是。”
这个说法樊长玉听得懂了,她点头道:“自然。”
马车已随大军下山,上路不平,车厢里摇摇晃晃的,陶太傅摆在棋盘上的棋子却连一颗都没错位。
他看向樊长玉:“丫头,陪老夫下一盘棋吧。”
樊长玉有些尴尬地道:“我不会。”
山风从窗口灌进马车里,吹得陶太傅广袖飘飘,他捋须道:“老夫亲自教你,你且看个一两局,还能不会?”
老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樊长玉只得应下。
她收棋子的时候,才发现那棋子似被一股吸力吸着紧贴在棋盘上的,难怪马车晃成这样,棋子都没滚落出去。
“棋局上,讲究黑子先落,整盘棋都是靠气而活的,黑白双子厮杀,夺的便是对方的气……”
陶太傅嗓音苍老而浑厚,干瘦的手指在棋盘上一边落子一边讲解,樊长玉听得一知半解,抓着头发连蒙带猜落子。
几局过后,陶太傅脸都绿了:“你好歹也算是老夫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手棋怎么臭成这样?”
樊长玉垂着脑袋乖乖挨训。
陶太傅气完,又兀自叹了声:“罢了罢了,古有尉迟敬德那样的臭棋篓子,不也照样能挂帅领兵,排兵布阵和下棋终究不可混为一谈。”
他说着,斜樊长玉一眼:“丫头,我听闻你杀了反贼大将石虎,那可是个勇冠三军的人物。你虽为女子,可这么一身好本事,若是埋没了,终究可惜了,想不想建功立业?”
樊长玉道:“老先生是想问我愿不愿留在军中?”
陶太傅点头:“老夫丑话说在前头,有人求到老夫跟前,想老夫收你做义女。只收个女儿,对老夫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学老夫这一身本事……”
他哼笑一声:“那可就难喽!”
他看着樊长玉,问:“丫头愿不愿拜老夫这个师,学那沙场上的万人敌?”
第92章
滚滚车辘声里,樊长玉沉默了好一阵,才问:“我留在军中,以后就得杀很多很多人了,是不是?”
她抬起眼,映着车窗外天光与山川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沉寂,“老先生,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杀人。”
“昨日在战场上,我看到好多张惶然又恐惧的脸,他们像地里的南瓜一样任人砍杀。长信王反了,这仗打到现在,死的最多的却是底下那些小卒。他们也不是自愿上战场的,只是当逃兵立马就会被斩立决,妻儿父母也在崇州城内,所以无路可退。”
“我知道反贼该死,但对着战场上那样一张张茫然惶恐的脸,我下不去手。”
“他们也是大胤人,若是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也和寻常百姓一样,或是在田地里种庄稼,或是在走街串巷卖货挣几个钱补贴家用。”
“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因卢城之困,蓟州府从民间抓去充军的那些人。他们可能也是这样,如蝼蚁一般死在了战场上。”
陶太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道:“你所思并无错,上位者为了野心,何以不仁,视天下人为刍狗?可已经有了不仁之师,若是不加阻止,是不是任其酿成更大的灾祸?”
见樊长玉似有不解,他问:“丫头,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雨夜横翻巫岭去截杀那三名斥侯?”
樊长玉抿唇道:“您说过,他们把消息带回去了,遭难的就是整个卢城的百姓。”
陶太傅点头:“你杀那三名斥侯,是觉得他们的生死,会关系到整个卢城百姓的生死。可如今跟反贼打的这场仗,不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吗?长信王造反,崇州周边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若任其壮大下去,将来继续挥师南下,又会有多少百姓继续受这战乱之苦?”
“你截杀斥候,是为救卢城军民。朝廷大军诛长信王,也是为救天下百姓。”
“哪怕如今的朝廷沉疴积弊,那也该去变革,去反魏,官场上斗去,而不是挑起战事,置百姓于水火。吃不饱穿不暖和没得吃没得穿比起来,孰轻孰重,丫头,你明白吗?”
樊长玉听着这些,只觉心口愈发沉了下去。
陶太傅继续道:“长信王手中的军队便是他南下的一把刀,舍不得折了他那把刀,死在刀下的便是更多无辜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