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刘表心中就多了一个怀疑。
他们为什么不曾有异议?
初平元年诱杀宗贼时,蒯越蔡瑁都曾对这个计谋有所臧否,忧心忡忡,分析利弊,先是劝阻,后是建议,日子要选,地点要改,宅邸内外每一道门都提前看过数次不提,恨不得连每一块砖石都要踩一脚看看是否结实,会否阻碍计谋施行。
但这一次似乎顺利得过分了。
他发布了命令下去,他们便一声不吭地执行。
是因为刘备比那些宗贼更容易杀吗?
……显然不是。
“兄长,请满饮此杯!”
刘备又劝酒了。
酒液香醇甘美,余温尚存,入喉便有一股清香。
但刘表喝下这杯酒,却觉得肺腑内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们背叛了他。
蔡瑁张允、蒯越蒯祺,甚至可能还有更多的官员与世家,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背叛了他,这种背叛甚至是不存在利诱与贿赂的!
这种背叛是从他说出自己的决定那一刻起,便发生了!
他们没有劝阻他,是因为谁也不愿意做那个违逆他决定的人,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断定一定会有人向刘备通风报信!
既然刘备注定不会被杀,那么无论是谁出言劝阻,都可能在事后被刘表怀疑为私通刘备之人。
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任由他们的主君,任由他们的姻亲或是长辈踏进这个早已注定好的圈套中!
刘表来荆州已有十年,他自来荆州,不敢懈怠,每一天都努力将这片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并努力用自己的谋略和手腕来弥补不擅征战的缺陷,想要维持住对荆州的统治。
但他此刻却如坠冰窟——那些可笑的计谋,可笑的手腕,还有他努力拉拢人心,安排联姻的的心机,都比不过关陆为刘备打下的战绩啊!
坐在主位上的这位宗室兄长喝光了那杯酒,杯子却并未落下。
他将杯子握在手中,似乎是不经意地向下望去,目光先是滑向了蒯越。
蒯越正与身侧的弟弟聊得极开心,根本不曾察觉。
于是刘表的目光又看向了蔡瑁。
蔡瑁已经醉了,面色通红,口齿不清地嚷着要婢女送来一只凭几,待凭几到了,他便威仪全无地靠在凭几上,似是打起盹来。
刘表又看向了张允。
他的外甥察觉到了这个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将目光移开,身体也轻轻颤抖着向后缩去。
刘表又看向了其余人。
那些名士中已有人离席,跑到对面去,亲亲热热地拉着徐州来人的手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有人还在与旁人交谈,收到他的目光后微微一愣,似乎根本不知道主君此时看他是为什么;
只有伊籍一个人坐在那里,端着酒杯,见刘表望向他,便也回望了过来;
半晌之后,伊籍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备坐在刘表身旁,注视着这一幕,觉得有趣极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亲热地端起了漆觚,往兄长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
“我今虽是第一次见兄长,心中总觉得熟悉极了——”
他这样正说着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拿酒杯的,拿筷箸的,说笑的,打瞌睡的,此时都愣愣地望着外面!
只有关羽警醒,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两步并作一步,身形一晃便来到了刘表面前!
刘表身量八尺有余,坐在坐具上也颇有威仪,此时却止不住要瘫坐一堆!
他要杀人了!
他要杀人了!
眼里的寒光,手里的长剑,还有泰山压顶一般杀气!
死亡就那样森然而又真实地来到了面前!容不得他思考,更容不得他逃脱!
……可他根本还不曾下令啊!刘表绝望地想,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还有,为什么没有人来保护他?!
……他的外甥呢?他的爪牙呢?怎么只有刘琦吓得打翻了杯盏,手脚并用地想爬过来护着他?!
那一瞬间短极了,刘表却仿佛看见那五十五个被他诱杀的宗贼尸体里流出的血,真切地向他淌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后,有人猛地撞开了大门,而后无数一手刀一手盾的士兵便跟着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披铠甲,手持长戟,大喝一声,整个厅堂便跟着嗡嗡颤动:
“玄德公!我来救你了!”
荆襄这一侧的人谁也不敢动,徐州这一侧的人惊骇地互相打量。
“张绣怎么来了?”有人小声问。
“……我实不知。”
“跟他说过?”
“必不是营中传出去的……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