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和审配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便冷了几分。
“监军清减了,”他立刻命令仆役在坐具上铺一张皮子,“看着竟比我还消瘦些。”
这话确实不错,袁绍虽然近年来身体不佳,但他年轻时的底子尚在,再加这一年善加保养,气色竟比沮授还好些。
……至少头发比沮授多些。
但这位脸色憔悴的监军注意力一点也不在自己身上。
“主公前番只说整备兵马,用以震慑臧洪,而今前军旌旗齐备,莫非有人假传了军令?”
袁绍摆了摆手。
“我数番遣使,他初时避而不谈,现在竟隔绝消息,铁了心要笼城!”
“臧洪天性烈直,不过讷于言表,主公竟真欲兴兵讨伐?”
袁绍冷哼一声,“濮阳就在邺城眼下,竟出了这样的叛逆,我岂能忍?”
“主公!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兵义无敌,骄者先灭。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臧洪以忠奉君,以诚事人,城墙险固,民众乐附,非公孙瓒坐受围者也!”沮授厉声道,“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兵,窃为公惧之!”
袁绍猛然抬头,注视着他帐下最为倚重的这位谋士。
“主公当三思啊,而今难道不是迎天子的好机会吗?”沮授见说动了主公,连忙缓和语气,徐徐而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主公对汉室的忠心,臧洪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主公赢取美名,主公怎能放弃忠君救难的好名声,错过拥汉讨贼的好机会,兴兵攻打自己的臣属,结怨天下的忠贞之士呢?”
袁绍眉头微微皱起来,神情变得迷茫。
他并不尊崇天子,但现下群雄并起,他虽然已经雄踞河北,但并不是天下唯一的霸主,想要取代汉朝,还远得很!
因此不仅谋士,连阿瞒也劝他迎天子来邺城,如此可以奉天子讨不臣,更可以令士族归心。
眼下臧洪将粮食运去了雒阳,尽管违逆了他的心意,但朝廷却不知其中关窍,他大可以借了这个名声上表去迎天子。
但濮阳与邺城只有二百里的路程,而他想去雒阳,又必须要经过东郡。
这意味着他如果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仅不能斥责甚至攻打臧洪,甚至还要温言安抚。
袁绍陷入了犹豫中,脸上神情被审配和郭图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只大鹏鸟在郭图心里,慢慢地飞起来了。
“古来君臣名定,当以死守之,臧子源难道不知么?”
“臧洪受汉诏,食汉禄,为何不能守天子之命!”
“天子是臧子源的君,主公就不是了吗?”
“我等皆上顺天子,下归明公——”
审配将手拢进袖子里,心里犹豫了一会儿。
要说起谋略,他倒是也对沮授的谋略很服气,至少现在攻打臧洪其实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有的时候,“杠沮授”不是一个讲道理的行为,甚至不是一个讲利益的行为。
是在这些年里养成的一种本能,就像飞蛾会扑火。
他抬起眼,看了争论中的沮授和郭图一会儿,又看了看上座的主公。
审配冷不丁开口了。
“我的君只有明公,”他说,“别人我是不认的。”
……郭图震惊了。
……沮授也震惊了。
……这话说得简直大逆不道!
……但又恰如其分地,轻轻拨动了主公的心弦!
主公看向审配的表情,温柔极了,和蔼极了。
沮授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但主公还是个“以宽厚得众心”的人,他将目光转向沮授时,也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
“天寒地冻,监军须得多加保养,努力加餐才是,来人呀,将前日乌桓送来的狐狸皮挑五张送去监军府上——”
辎车三面被捂得严丝合缝,只有车帘偶尔露出一点缝隙,寒风便止不住地送进来。
车内的炭盆也无法中和这种刺骨的寒冷,于是郭图的思绪也在一阵一阵的寒风下变得无比清明冰冷。
沮授会死心吗?
肯定不会。
以他对臧洪的器重,对战势的忧心,既然劝不动袁公,一定会派人去劝一劝臧洪。
……还会带上一封亲笔信。
郭图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郭定!”
一旁骑在骡子上的健仆立刻上前,“主君有何吩咐?”
“你从部曲中挑一百精兵,”郭图说道,“去小心盯住沮监军府上动向,若见有人出城,立刻拦下!将书信带回与我!”
士兵们走起来是很慢的,但二百里路程也不需要几日,因此那封信一定要快马加鞭地赶到才行,晚上几日,冀州军便将兵临濮阳城下。
沮授的确是这样焦急盼望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