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士兵们来来往往收缴战利品,并且给那些渐渐变得安静的百姓堆积起来,再吩咐民夫将他们拉走之后,荒原的颜色就渐渐发乌了。
漆黑的,有些像锈迹,但走近了又会看到没有干涸的鲜血依旧在里面冉冉流过,气味是不再腥甜了,这样的土地会发出一股腐臭味,而且在天气越来越冷之后,它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硬。
但过去数日,土壤间为什么还会有鲜血流过?它早该干涸了啊。
副将想不明白这件事,但他却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视野开阔,离朐城与淮安有一段距离,道路边又有一片树林遮掩,”于禁平静地说道,“不是正好做战场吗?”
副将还是很不喜欢这里。
太阳在渐渐抛弃这里,光线暗了下来,周围温度也在不断下降。
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林,发出了尖细而凄厉的声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控诉。
风停了。
可是那声音还没止住似的,依然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带着冰冷而怨毒的语气,低低地质问他什么。
“他们来了!”
偏将打了一个激灵。
在影影绰绰,苍白而细瘦的树林尽头,那些阴影慢慢地来了。
有士兵在窃窃私语。
那些人脸上有血污吗?
躯壳上有血洞吗?
他们的下巴被撕掉了吗?
他们的鲜血,在肆无忌惮地流淌而来吗?
“击鼓——”于禁大喝一声,“刀手!”
他的声音惊醒了那些狐疑而犹豫的士兵,有将军在这里,他们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队率大声地呼喝,只要杀死第七批贼军!
杀光他们!
就可以用他们的车,装运他们的粮米,牵走他们的牛羊,回到营地里去,大快朵颐一顿!
当他们这样想着,并且一步接一步,先是慢慢走,然后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带了些迫不及待的癫狂时,对面的敌军也动了。
那些人有的从裹了布的木棍里,拔出了寒光凛冽的环首刀,有的在辎重车上拿下了藤牌,还有一排衣衫褴褛,穿着破烂草鞋的汉子来到了最前排。
他们的手里端着弩,他们的手稳极了,他们的眼睛也冷极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兖州人在这片空地上奔跑与杀戮得极其熟练了,断然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啊!
他们的眼睛看错了吗?
天色这么暗,是那些农夫颤颤巍巍地将钉耙架在了身前吗?
当第一个士兵终于决定收住脚步,却被后面的士兵推倒时,有人用力挥动了令旗!
那些弩矢不是假的!
它们真真切切地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声,与这战场上仿佛经久不灭的如泣风声混杂在了一起,向着兖州军而来,扎进了他们的脖颈里、腰腹间、大腿上!
于禁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鸣金——!鸣金!重整阵型!敌人有诈!”
“敌人有诈!”
“那,那是鬼魂吗?!”
那怎么可能是鬼魂?!
可是那些农人,那些商贾,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啊!
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高高举起的屠刀,真的不是这片荒原上游荡的,复仇的鬼魂吗?
军心一瞬间便乱了。
于禁想要努力地整编兵马时,敌军之中却奔出十几骑战马,上首的骑将拎着一杆马槊,风驰电掣般冲进了中军!
作为曾经守过数日淮安城的人,偏将无数次在城下看到过这张面孔,因此只打了个照面,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鬼魂,那是镇守淮安的关羽关云长,脸红润得很,座下骑一匹红马,长槊上又染尽了鲜血,奔驰之时,整个人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而这个燃烧着的杀神带着烈火般的暴怒与杀意,挺起马槊,向着大纛下的主将而来!
自己是应该挡一挡的,副将想,虽然挡也挡不住关羽的这一击。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间策马上前,随之而来便是一股大力扎进了他的胸口,将他自马上挑了起来!
那一瞬间似乎是痛的,但还带着一股轻飘飘的暖意。
这片战场不再令他感到不舒服了,这个兖州汉子想,它接纳了他,宽容地允许他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但他的将军呢?
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
冷风卷起了于禁的大氅,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面色比树林尽头的阴影还要苍白。
但在关羽的注视之下,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降……”于禁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好似让自己也燃烧起来一样,“关将军!我降!”
关羽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你知道降,为何却不许那些百姓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