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外面起了风。
仆役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大厅里只剩下了寥寥数人,神志清明,目光炯炯。
曹操端起手边那只黑漆兽纹觚,向自己的“君幸饮”里倒了一点酒,喝了一口后,将酒盏放下。
他看了一眼下首处的仆役,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凑到了使者面前,轻手轻脚地将那只始终没有打开的袋子摸了出来。
一枚枚的铜印放在案几上,于灯下熠熠生辉。
曹操拿起一枚看了一眼,复又放下,又拿起一枚,又一次放下。
他看得越来越快,嘴角也翘得越来越高,直至看完最后一枚,忽然将案几上所有的铜印连带那些杯盏都扫落在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样狂放,笑声里甚至带了些癫狂,丝毫不顾及身边还躺着一个袁本初派来的使者,笑得下首处的几人都心惊胆战,连忙去捡那些铜印来看。
曹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本初当真知我啊!”他因为大笑而有些喘不上气,“他,他,他竟还记得我想当个征西将军!”
荀攸沉默地捡起了几枚铜印,凑在灯下细细地看。
冀州送来了几十枚铜印,官职很多,而且都在同一个地方。
……不在兖州的东郡,而在西凉的武威。
第462章
郭嘉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很让他困惑,他似乎跟随明公去了很远的地方,有枯死的树木,有干涸的河道,有崎岖的路,以及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
那是一片荒野,他们就在这片荒野上艰难行军,士兵的嘴唇开裂,渐渐地又流了血,血滴在土里,泛黄的秋草也立刻枯死了。
远处有连绵不绝的山,阴沉沉的像是要压过来,但向着那个方向而去时,又发现永远也走不到。
他躺在车子上,身体奄奄一息,精魂却飞向了比这支军队更高更远的位置。他因此得以看到那支疲惫的,一路向着东方而去的军队在渐渐消失。
他们的四周没有雾,也没有黑夜,他们行走在荒原上,视线是完全没有阻碍的,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消失呢?
郭嘉的目光移向前方时,那里忽然卷起一阵尘沙。
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有水!有水!”
这里既寒且旱,河道干涸,哪里会有水?
可是无数的士兵蜂拥着上前,郭嘉似乎也被簇拥着,向那所谓的“水源”,那尘沙后的方向而去。
那里的确是有条河的。
溪流潺潺,清而舒缓,冲得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地堆在河底,有游鱼经过,水面便拍起小小的浪花,在太阳下化成璀璨绚烂的光。
那尾游鱼徘徊不去也很正常,因为河边有一株古树,花瓣纷纷洒洒地落进河中,引得鱼儿贪婪追逐。
戏志才和荀彧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正聊着什么。
那不是形销骨立的戏志才,也不是愁眉不展的荀彧,因此郭嘉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将他们认了出来。
他们穿着朴素舒适的衣衫,脸上也满是轻松的笑意,他们的手里端着酒盏,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时光,那副姿态看在郭嘉的眼里,心中就生出了许多的羡慕与向往。
他想要跨过那道溪流,想要去往好友的身边。
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靠近河边时,荀彧忽然转过头,向着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奇妙,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不记得的人,但停驻的时间略长了一些,于是善于观察人心的郭嘉立刻看出那一眼里还带了些关切与惋惜。
那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人。
当郭嘉转过身时,古树繁花,溪流碧草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只看见疲惫的士兵,消瘦的战马,以及黄沙中的那个身影。
身边还有许多士兵奔向那条溪流,一去不返,而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却始终停在那里,沉默地望着他。
奉孝,奉孝,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他的铠甲破旧得不成样子,精心修饰的须髯乌糟糟成了一团,里面掺了几根花白的胡须,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那样苍老而凄凉的神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那样炯炯有神,望着郭嘉,也望着郭嘉身后华美又静谧的溪流与山谷,却不曾挪动半分脚步。
郭嘉想要伸出手去,触碰明公时,忽然之间手臂却失去了力量。
他想要迈出脚步,他的脚也失去了力量。
他不能开口,不能讲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的灵魂已经被禁锢在那具软弱的躯壳里,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不!
明公!明公!
使者既然自鄄城而来,必得了许攸的首肯!
许攸不会放明公去东郡!许攸也不会留明公这万余兵马和军中诸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