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说没有,很快签下了自己名字。
走时他的妻子对他说谢谢。这些年谢谢你,她说,与他握手,和睦得像庆功宴上的合作伙伴。他们当然能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所以他们才决定结婚。利威尔看着他的妻子——现在已经不能叫他的妻子了——看着这位相识之人,脸上带着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笑容,他想或许这是他们唯一没有算到的事情。
在人类彻底进化成AI之前,人是没有办法百分百按照契约推进婚姻生活的。
但至少在人前,大家都很体面。
利威尔相当体面地走在街上,阳光很好,没人知道他包里揣着一打将过去十年作废的打印纸,他看起来就像是不容置疑的三十岁过半的人生模范,只要能排除身高上一点无伤大雅的缺陷。到了住处附近,有年纪稍大的邻居向他致意,他们总是用姓带敬称叫他,说阿克曼先生,上午好。利威尔礼貌地回应,过分明亮的夏日给人错觉,像是他作废了的十年往风中一扔,一切都能被缝合如新。
这个错觉令他心情舒畅,因此当他那位年轻邻居与他正面相遇时,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等那个人走过一段路,利威尔才想起哪里不对。
他回过头,看见高中生的瘦长背影旁多了一小截毛毯的角,像是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喂。”利威尔说,那人没有反应。
“喂——”他又喊了一次,扭身追上去。高中生脚步一顿,在逆光里回过头,利威尔抬手挡了眼睛。
他手中确实抱着什么东西,长长一条,被毛毯包裹得很好——看起来像极了狗的尸体,利威尔想,心中抖了一下。
“上午好,”高中生微微颔首,思索两秒又补上称呼,“阿克曼先生。”
“啊——”利威尔立刻回忆路过几百遍不止的门牌,“耶格尔……?”
年轻邻居没否认,利威尔舒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名为耶格尔的高中生说,言语近似一潭死水。
利威尔深呼吸了一次,高中生的平静语气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生起鸡皮疙瘩,他费了些力气,勉强扯出微笑,像是邻里之间会有。
“那个是?”
他指了指高中生怀里的东西。高中生低头,随后坦然地抬起眼睛,他的眼睛与盛夏的河流一个颜色。
“我的朋友。”他说。
“朋……”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高中生笑了笑,赶在利威尔被吓到失声前说下去,“其实它就住在楼下,前两天下雨,它生病了。”他耸肩,手顺着毛毯形状从头抚到尾,“我没来得及。”
利威尔确实被吓住了,他需要调动几十年应对突发事件的勇气和应变力,才能处理当下情况。在盛夏白昼里抱着一条死狗路过的高中生,他有些后悔,不该来管这一出闲事的。
“我很抱歉。”最后他说。
那高中偏偏头看他。
“为什么要抱歉?”他问,很是认真。
利威尔一时语塞,没办法说这只是成年人表达爱莫能助的方式。高中生见他沉默,并不追问,礼貌地跟他告别,继续朝前走。
“你去哪里?”利威尔在他身后问。
“总不能把它丢在这儿。”高中生说,这次他没有回头,“现在是夏天,到晚上也许就腐烂了,别人会把它捡去扔到垃圾桶里。”
利威尔看着他走下坡道,像此前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消失在蓝天里。他重新迈开步子,才意识到自己双脚僵硬冰凉,直到回家也没有缓解。屋里窗帘遮光效果很好,即使在盛夏正午也很少被热气侵蚀,利威尔在凉悠悠的阴影下坐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他去衣橱里找来毯子。
他想对于这件事他已经仁至义尽。他在雨夜前给那条狗扔了食物,出于一位善良的成年人的责任心,并相信这是他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没有义务要把一条来路不明的流浪狗领进家门,何况当时它还准备咬断自己喉咙。
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比雨后水洼更浅的睡眠里他不断看见树篱里的那双眼睛,然后那双眼睛变成藏在巷尾的狩猎者,破落路灯掉下来,少年从他手里抬起头,脸庞生出一道一道裂痕,最后碎成一堆浅绿色的玻璃残片。
利威尔猛地从床上坐起,背上大汗淋漓。最后一点夕照晒得窗户滚烫,利威尔去阳台,看见远山大片的血红,和梦里淋满血的手掌一个颜色。
这让他越发喘不过气来。他想他必须要去做一件事,要缝合他的新生活,他得从第一道裂痕开始拯救。
少年依然待在深夜十点之后的巷尾,靠着墙壁,带着将他五官都凿空的诡异妆容。穿堂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无论如何也包裹不住他的脆弱。听到有人前来,少年直起身,弹掉手中烟头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