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少年已经泛黄的帆布鞋。他想要是自己往那张刚换的地毯上踩泥脚印妻子会是什么反应,你看,他到时候会这样将玩笑还回去,是不是弄脏了地毯就像个活人。
接着他想起就在十四个小时以前他关上了房门,关门前他的妻子说,我们离婚吧,利威尔。
“多少钱?”利威尔问。
少年笑,“第一次来?”
他竖起两根手指头。
“那要看你,先生。”
他说“先生”的语气太让人不愉快了。利威尔的胃里翻涌,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来。但那少年再没给他留退路。
“嘴和手选一个,第一次来的先生们都愿意多付一点钱,让我给他们吹箫。”他说,“啊,另外先说好,后面是不给的。”
他收下一根手指,食指明晃晃地摇,影子打在利威尔脸上。那一刻你甚至能从挖空五官的浓妆里看出点狡黠,类似童年的恶作剧,令人恼火却无伤大雅。
“因为我是这个。”
时隔很多年利威尔再想起那天,仍带有悬于空中的不真实感。他至今都愿意相信,自己穿过的那片黑暗是通往异世的密道,不然为什么少年偏偏站在那里,遇见了他。
那天他赶在十二点之前回了家,他的妻子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在客厅里等他。屋里一片漆黑,他在门外脱掉沾满污水的鞋,赤脚从厨房翻来垃圾袋,把一身衣物都扔进去,没有弄脏地毯。接着他去浴室,把所有水龙头开到最大,隔了一层水雾站在落地镜跟前,看清自己的样子。
他花很大力气才把沾在隐晦处的口红和睫毛膏擦掉。这种地方是怎么沾上去的,他想,再想起那少年跪在自己面前,头发被抓在手里,像盛夏季的水草。一定把少年抓疼了,因为他发出很轻的呜咽,听着可怜,利威尔低下头,那双大得可怖的眼睛也抬起来看他,瞳孔蒙上一层雾气,眼影晕染开来。很快利威尔放开他,脱力地靠在砖墙上,那少年替他拉上裤子拉链,动作熟稔地给安全套打结扔掉。
你要纸巾吗,先生。他问,但已经自顾自掏出纸巾擦了嘴角。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被浸开了的水墨,用的化妆品一定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不像利威尔的妻子,面庞端正干净,近似一张崭新的骨瓷盘子。
“我这里有浴室,”少年又说,“先生第一次来,我可以把浴室免费借给你。”
——让家里夫人看见这些,总归不好。
利威尔摇头。他想象这里的浴室,墙壁上布满了水渍与年代久远的霉菌,这想法让他在夏夜里打了寒战。少年笑笑,表示理解,向他摊开手掌,利威尔掏钱出来,不小心碰到汗湿的手掌心,立刻触电般地收回来。但少年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数完手中数目,少年略带惊喜地吹了个口哨。
“看来我技术不错。”他说,腔调造作。
利威尔在一尘不染的浴室里干呕。他不知道哪一样更让人恶心,混杂了烟雾、油腥和酸臭气味的小巷,还是他让一个至多十六七的少年给自己吹箫。
当晚他睡在客房,睡得不够好,期间频繁惊醒,最后一次是在凌晨四点,他梦见自己穿过一条黑暗的密道,尽头有光源,他在光源底下拾起一个纸团。第二天他起床,一身疲惫,仍然没有看见妻子的影子。他给自己做早饭,想起昨晚回来时确实没有在门厅里见到妻子的提包和鞋。
利威尔打开落地窗,仍然是一个没有风的夏日清晨。正是学生上学时间,附近的高中生三三两两地结对,自行车铃清脆明朗,等人都散尽,住在隔壁的高中生才出现在楼下,利威尔盯着他看,见他走到花丛前,蹲下身子,拍了拍手,一只大狗从树篱里冲出来,摇着尾巴扑到他身上,看上去相识已久。
利威尔有些惊讶,他的邻居们都是谨慎且熨帖地活着的人,利威尔住在这里的数年当中从未见过一根宠物毛。那只狗应当是从哪里流浪过来的,他想,但比起狗更让他感觉陌生的是他的这位年轻邻居,直到高中生被大狗蹭得仰头笑,他才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正脸。
像是被烙铁灼痛皮肤,利威尔啪地拉上窗帘。他摘下戒指,扔进衣橱,出门前决心要处理好自己的烂摊子。他会办好所有手续,拒绝所有留有余地的邀请,绝对不会第二次到那个小巷口去,然后——然后他会想个办法,重新开始,就像他解决那份差点不可挽回的报告一样,总归有办法的。
下楼时那高中生只剩一个疾驰而去的背影,利威尔抓到一点风的残余。校服衬衫衣摆远远飞起,衬着路尽头的大片天空。利威尔想起光下被撕破的废旧纸张,错觉它也乘着残余的风消失在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