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趴在窗边看外头的街道,老槐树在橘黄的灯光下摇曳树影,知了藏在树间叫得欢实……隔壁的主卧里,陈敏和黎正思吵得不可开交,陈敏好像哭了,那声音经过一栋墙的过滤并不真切,我却产生一种类似幻听的错觉。
我知道陈敏在说什么,她在说,反正你也从来不管你的狗屁儿子,要不是为了他,我犯得着在这里置气,我早一个人潇洒去了。
晚风还在吹,裹挟老槐树喷过农药的苦味,那股气味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许多年再闻到,都会产生一种生理性反胃。
到最后陈敏还是把手机给我了,理由是她要出海去,又担心我爸不管事,只能跟我那时候的班主任打了声招呼,让我有事找她。
班主任是个矮个子女人,姓马,没有生育之前还挺好看,但如今有了孩子只能用“富态”来形容,班里有小孩背地里给她起外号叫马肥婆,原因无外乎是因为她的严苛。
在我短暂的童年里,大人给我的印象多数都是过分严肃,我跟许多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在“小孩”与“大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线外头都是需要被防范的对象,当然也包括我的班主任。
但我自诩算是聪明的,不会在陈敏面前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所以那天她临走的时候,捧着花束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她从大巴士上面探出脑袋,向我挥手,说:“生生,我不在家你千万要听爸爸的话。”
我说,好。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面有点难过,我将其归结为我想念陈敏做的饭菜——她不在家,我的伙食就只剩难吃的食堂和我爸做的、难吃的方便面。
顾柏川抱着花束站在我旁边,目送顾严紧随其后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尾气为盛夏再添一把新火,扫过沥青马路,一路远去。
童年是短暂的,在诸多关于童年的名言警句中,不知道有没有哪个伟人说过父母应当在这些个日子里多陪陪小孩,但无论如何,对于我和顾柏川来说,“家”都是一种缥缈的概念,因为在我对童年有限的记忆里,父亲是不着家的,而陈敏也总是间歇性的离开,或许是去往北京周边,也或许是去西南的山林,再或许,就像今天一样,她将乘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轮船,跨过太平洋、印度洋……
同理,顾严也是。
所以我和顾柏川同病相怜。
父母不在的日子里,我的“疯病”愈发严重,它就像是一种潜藏于人心的病毒,又像是季节性感冒,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冲破潜伏期,一举爆发。
如同春天河流冲开浮冰,原始而迅猛,我无从思索自己的行事动机——我把杨辰打了。
更加准确的用词是“互殴”,只不过这个胖墩打架的功力实在是不入流至极,我一拳挥向他的鼻子,本以为他至少会偏头闪开,却不料这人蠢得出奇,硬生生用鼻梁接下这一拳。
他流血了,鼻血顺着他如肥猪一样的鼻孔向外流淌,血腥味刺激着我的感官,我打红了眼,一边痛下狠手,一边叫嚷:“服吗?服不服?顾柏川是我兄弟,你侮辱他就是侮辱我,少他妈在那里装蒜,以后你要再敢说他一句试试!”
杨辰本来还想还手,但他摸到了自己流的血,手指放到面前一晃,大哭起来:“我要死了,黎海生要把我打死了,黎海生,要把我……”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周围响起尖叫。
我惊诧抬头,却刚好瞥见顾柏川举着旁边的剪刀就往自己的胳膊上划。
“顾柏川!”
鲜红的血从他的胳膊上淌下刺眼至极,我盯着他,满脸震惊,骑在杨辰身上也忘了下来,时间就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我能嗅出顾柏川血液味道的不同,它如此新鲜、刺鼻以至于我被熏得头晕目眩又耳鸣起来。
马肥婆姗姗来迟,颤动她浑身的赘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掉下来,她冲进教室,推开挡在前面的桌椅,一跃到我面前:“这是在干什么!黎海生,你快把人放开!”
尽管她声音大得像是烧开的水壶,我仍不为所动,我的目光仿佛被粘死在顾柏川身上,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我想抱住他的胳膊,问问他到底又是做哪门子疯事。
“呀!”马肥婆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一时间也顾不得躺在地上的杨辰,扒着顾柏川的胳膊就让周围的学生去喊校医,“这是怎么弄的,天呐!你们这群孩子!”
顾柏川沉静得让我害怕。
他说,这是杨辰先动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一股寒意从后脖颈升起”的真实意义,顾柏川比我想得还要疯,他借着所有人乱成一团的时候割伤自己,又摆出一副备受欺凌却故作坚强的可怜模样,就连三十多岁的班主任都被他吓得提不上来气,更遑论周围那些八、九岁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