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我坐在公交车上,暗自祈祷陈敏今天一定要加班还没回家,否则,我这个时间点回去,就连校队训练的借口都找不了——校队训练顶多到晚上六点半,还没有这样晚过。
从公交站到家门口走路要走十分钟,跑步的话也得要有个五六分钟,说实话,我不喜欢背着书包跑步,因为书包总会拍在后腰上,非常令人不舒服。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从门岗那里飞奔起来,两条腿蹬得快要起飞似的。
家属楼一栋栋从我身旁掠过,里面的白炽灯光就跟飘在我身后催命的符咒一样,我气喘吁吁,却在我们家楼前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好吧,这样形容或许有点过分,但人数绝对是不少,高矮都有,他们打着手电,不停说着话,其中还要以陈敏同志的声音最为嘹亮。
“生生和你们家孩子碰过面之后就不见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嘿陈敏你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啊,我们好心好意帮你找人,你倒是赖上我们家孩子了,刚才辰辰不是说了吗,就说了两句话,你家孩子自己走掉的,关我们家什么事?”
“要是杨辰没干什么,他刚才心虚什么啊?”
……
我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听着陈敏和杨辰他妈一声比一声高,忽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了,我听见有人开口安慰,说先找到孩子要紧,她们两个的声音这才低下去。
要不然,掉头跑掉吧?
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
顾柏川顺着夜色悄无声息走到我的旁边,没等我出声,他已经一把捂在我的嘴巴上,然后将我拖入楼后的角落里。
夜色正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黎海生,你到底去哪了?”他用气音问我。
“我……”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我清楚地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我给他留的短信上分明已经说自己先回家去,却没有回家,甚至还去的是台球厅——那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地方,按照陈敏的话来说,所谓“三厅一社”台球厅,录像厅,游戏厅和麻将社,这些地方都是闲散混混才会去的地方。
若在平时,我肯定是要叫嚣他们太老古董,脑子里全是偏见,可如今是我有错在先,心虚得说不出来话。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没电了。”
顾柏川叹了口气,他身后帮我捋了一下刚才跑步给跑乱的头发,低声道:“你妈就差报警了,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那天晚上,陈敏哭了。
我跟她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是她一直在哭,她说,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孩子,才十几岁就带着满身的烟酒气回家。
我怕她打我,于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门背后,这才敢跟她对话。
“我错了,我以后去了哪里肯定报备。”我已经数不清楚自己一晚上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我的嘴唇是木的,神经也是麻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哭。
我受不了女人哭,陈敏也算是其中一个,她哭得我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声嘶力竭,不断用拳头砸着我的房门,“黎海生,以后随你怎么活着行吗,行吗?我受不了了,我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这个家了。”
我没再说话,眼泪跟断了弦一样往下落。
“妈,我真的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
我这样解释,可是我知道她不信我——她没有信过我。
那天晚上特别安静,春天伊始,万物复苏,我却没有听见半点活物的动静,外面没有风,老槐树跟死了一样安静伫立在我的窗口前面,野猫不叫了,在我脑海中久久盘旋不下的知了也不叫了。
很多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当事人其实是有预感的,比如当我遥望天空中那轮土黄色的月亮时,我就已经隐约参透了陈敏最后一句话,她说,她一个人再也撑不起这个家了。
当天晚上十点半,黎正思带着浑身的酒气回家,伴随房门重重摔上的声音,我听见他们两个又在吵架,陈敏用尖利的声音质问他:“黎海生到底是不是你儿子?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儿子?”
我无心听黎正思的回答,因为在我心里也从未承认有他这么个父亲,于是我再次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潜望镜,趴在窗户外的平台上,悄悄看向顾柏川的房间。
若叫是平时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躺在床上看书了,今天却没有。
我见他安静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罐焦糖饼干,壁挂电视一明一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深邃,我猜测那电视里头应该又是在播放什么鲸鱼、什么北极熊、什么水母又什么海马——我时常觉得命运稀奇古怪,比如他名字里明明是个“川”字却如此向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