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纪从云养的一条臭狗!你和那个死妈的玩意儿一样,就知道在小娘们面前出头,怎么,你是不是早就被她传染上……”
我见他马上就要说出那个词,那个笼罩在纪从云头上、令她在整个童年时代都无法抬起头来的词。
它像是一道尖利的蝉鸣,在这个冬天突兀响在我的脑袋里,我挣脱开顾柏川钳制我的手,用力将拳头挥在杨辰的鼻子上。
世界在那一瞬间是安静的,空白的,像是外面忽然洋洋洒洒下起的大雪,鲜红的血从我的拳头上滴落,很快就要被白雪掩埋。
潜意识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是永远无法闭起来的耳朵,收集所有四周的声音,好的坏的,真的假的,愿意记住或是不愿意记住的……当写满“坏孩子”的标签被贴在我身上,当我永远面对大人愤怒的脸,当无论我说什么都被称作“谎言”,我就决定成为他们口中所说的人。
陈敏同志两个巴掌扇在我的左右脸,将拖拽的行李箱扔在地面上,大声呵斥我,说我简直为她回家准备了一份大礼。
我知道她心里有气,刚下飞机就被一通电话叫来学校。
可我也有。
“杨辰那是活该!打断他的鼻子怎么了?要不是因为杀人犯法,我还想把他脖子拧断呢!”我叫嚣着,往靠墙的位置退去。
我的个头已经比陈敏要高了,力气也比从前大,小时候打架只是皮肉伤,现如今却足以酿成更惨重的后果——我当然知道,可那只在我脑袋里不停不停叫着的夏蝉并没有随年龄的增长而消失,我还是会动手,以暴制暴解决问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以打架的输赢来论对错,比如杨辰明明才是需要被批判的对象,却由于他受了伤,这些辱骂就都要落在我头上。
周老师在旁边拉着陈敏,一边安抚她,一边瞪着我:“黎海生,你少说两句,别惹你妈妈生气了……家长,您也冷静冷静,这么多孩子还在这里看着呢。”她的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其他垂着头的男孩女孩。
顾柏川也在,他抬着脑袋,腰杆笔直,上前一步跨在我和陈敏中间,道:“陈阿姨,杨辰欺负女孩,海生看不过去才动的手。”
“是呀,阿姨!我给黎海生作证,确实是杨辰说话太难听了。”纪从云也开了口,她的表情很为难,我明白,她是知道陈敏不怎么喜欢她。
陈敏还是骂我,她说,黎海生,以后让你不满意的事情还多了去了,难不成一有不满意的事你就要和人家动手?
“现在打人,再大点你是不是真去杀人啊!”
“家长!”周老师不禁扬起声音,她将陈敏按在椅子上,又将装着茶水的一次性纸杯塞到她手里,“您回家再教育孩子,我们今天主要是叫您来和对方家长沟通的。”
“我没有什么好沟通的,该怎么罚他怎么罚他。”陈敏站起身来,重新拎好自己的白色小皮包,拉起行李箱,不再看我,“黎海生现在主意大得很,我看他早就不需要我这个当妈的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的,她嫌我丢人,丢她陈敏的面子。
于是,我跟准备再拨打电话的周老师说:“您也别打扰我爸了,他俩谁都不乐意管我。”
北京的冬天是很漫长的,干燥寒冷,放眼望过去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是偶尔会有麻雀落在地面上寻找食物,它们早就放弃了草坪和树坑,转战所有人流密集的地方,那里会有面包屑或者煎饼渣——这一点和顾柏川看的自然纪录片完全不同。
它们是被城市驯化过的飞鸟,跟我一样,在北方这座繁华都市里挣扎,心脏收缩,渴求一点人群上方的空气。
这是2013年的元旦,叛逆期带来的钝痛与我骨头里的刺痛合二为一,顾柏川管这个叫做——“生长痛”。
我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声情并茂朗读面前一张信纸,上头有我歪歪扭扭的狗爬字体,最上面一行用特大号写着“检讨书”。
“……我不该来回调节空调温度,不该跟杨辰同学动手,即便他骂我是狗,我也应该认怂跑去叫老师。”我即兴发挥,在书面文件的原文基础上多加了后面几句话。
底下列着队的学生发出哄笑,我余光瞥见旁边的团委老师脸色铁青。
我“哎哟”了一声,又道:“不好意思各位老师,念错了,我重新来啊。我不该跟杨辰同学动手,暴力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我们要学会沟通,因为善于沟通是人类的良好品德之一,希望大家能引以为戒,不要犯和我同样的错误,不然你也有机会站上主席台!”
我故意将最后一句话念得像一句推广广告,目光瞥向杨辰贴着纱布的脸,差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