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141)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我仰躺在那里,仿佛是被太阳光晒僵直的一条死鱼。关于篮球,那是我唯一称得上自豪的东西,第一次听到老师的夸奖是在篮球场上,第一次夺下冠军也是在篮球场上,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跃起灌篮时,篮球刷网的声音,就像我永远记得每一次获胜的骄傲。

现实总是轻而易举将我来之不易的东西击碎,就如同那天晚上被我打碎在公安局地面的七彩陶瓷片,命运是一种高高挂起的傲慢玩意儿,我总以为自己会是那颗在沙漠生长翠绿的仙人球……可仙人球也抵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我忍不住想要发笑,笑我将近十八年的挣扎在短暂的几个月里化为乌有,我还自以为是能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

我望向陈敏痛苦的脸,扯起嘴角想要说两句什么,然而,嘴巴张开的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淌。我眼窝子浅,可我很少会在陈敏面前哭,原因无他,我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还没消退,总觉得掉眼泪是件跌份儿的事情,可今天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痛苦。

我很害怕,因为未来成了一片疑云,我丧失了追赶顾柏川的能力,没办法再拿一个冠军mvp来参与他的未来……天之骄子,他总有自己要去的远方,不像我一介又执拗又笨拙的少年,我该拿什么同他并立。

陈敏也没忍住流下眼泪,她跟着护士一起出去了,我看她在门口有了一瞬间的僵直,不过很快又匆匆离开,而病房的大门敞开,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外面。

“进来吧。”我说。

半晌,我才见顾柏川缓慢走进病房,他垂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是你的错,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会把树枝伸给纪从云。”我低低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要听我说这个?”

“对不起。”三个字被他说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沉重,我的病床边其实放了探视的椅子,但他完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直直立在我的床头,仿佛罚站。

我盯着顾柏川看了很久,看他脑袋顶那朵发旋,又看他深邃俊朗的眉眼,看他修长紧实的身躯,又看他紧握着的拳头。我试图要从他脸上找回08年在鸟巢体育场里看到的那种肆意的笑容,却发现时过境迁,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有太多改变。

生长痛停止的十八岁,我们都被将将度过的青春搓圆襟扁。

“我刚才说的是真的,确实不是你的错。”我学着他的样子垂下头去,明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谁也不敢对上谁的眼睛,“可是,我也做不到如同圣人一般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迁怒,我确实怪你,怪你把木枝伸到纪从云的手里……不过想来,如果你先伸给我,我也一样会怪你。”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有蛮不讲理的成分在,但顾柏川应该能听明白。

“算了吧。”我说,顿了顿又低声重复一遍,“算了吧。”我感到很疲倦,在手术刚醒的清晨,在追逐顾柏川的路上,在我将要十八岁的前一个秋天……我不想再傻傻期待每一个春天,我不想再潜心竭力思考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只想变成一只会冬眠的狗熊,躺倒在什么都没有的白雪皑皑里。

我想,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高三剩下的日子里,我的生活被康复训练和学习填充得满满当当,这是头一回陈敏同志学会了对我“和颜悦色”,有一天晚上我们俩一起靠在沙发上,她同我讲,那天晚上当她赶到医院看到浑身是血的我,那一瞬间的痛苦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活着就行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生生,等你以后为人父母就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那会如果有人跟我说要让我一命抵一命我都愿意。”她说。

我笑了笑,摇头道:“尽管以后可能也不会有感同身受的机会了,但我能理解。”

陈敏沉默了一会,冲我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懒得管你。”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她,半晌,讪讪道:“对不起,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正我也活不到看你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你后悔了,就跟你自己去说对不起吧。”

我笑起来:“我才不,我自己选的为什么要后悔。男的、女的、异性恋、同性恋、有孩子、没孩子,所有人的一辈子都不过寥寥几十年,好活歹活不如快活,反正时间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底也没多重要。”

陈敏不赞同我的言论,却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落得一句,你这么个小屁孩懂什么呀,我懒得跟你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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