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山里出来不到一日,终究是忍不住抬头问甄业章和纪信林:“仙君,你们进鸣浮山,只是想抢‘宝物’是吗?抢完就收手了?”
纪信林被这话问得愣住:“啥?”
甄业章感叹他的天真,扬着笑意睁眼说瞎话:“曹兄弟这话说得真不体面。什么宝物?什么抢,又什么收手?吾辈修道者,兴师动众前来围山,出师口号自然是为了除魔卫道、除暴安良,还人间一个太平。”
晗色不自觉地把手攥成一个拳头:“除什么魔,什么暴?”
“修真界都知道,鸣浮山里盘踞一黑蛟、五毒兽、无尽妖,他们为祸一方百年,山外凡人苦其淫威日久,自然需要我们正道来剿。”甄业章居高临下地含笑,一边试探一边逗弄他,“曹兄弟到底是从哪一块风水宝地出来的过路人?怎么看着对鸣浮山这么一无所知?”
晗色极其讨厌这人的神情,他一脑热地想着鸣浮山里大大小小蜗居的妖怪,偏袒那些予他善的大部分生灵:“我不是一无所知!我知道鸣浮山有妖,可我没听说那些妖对凡人做过什么恶——”
“没做什么恶?”甄业章笑着断了他的话头,“曹匿,你这话说的,可别让木先生气到呕血。你不如先问问他,再看看要不要为山中妖怪作辩解。”
晗色有些懵,扭头便看身边一直温和、与人为善的斯文青年,抓住他的袖角着急地询问:“木先生,你生气什么?为什么?”
甄业章弯了眼睛,不自觉地伸出食指轻蹭下颌。眼前人相貌普通得毫无记忆点,但若说真是泯然众“人”,说话的语调和动作神态又过于放肆,总是有些叫人宠出来的天真娇憨意态。
纪信林则是翻着白眼一脸嫌弃状:“没听过妖对凡人作恶,啧,啧啧。没听过就代表没有了吗?我要是木夕,这回就……哼。”
木先生静了一会,垂眼看到晗色的左脚,短暂地闭上眼,再睁眼时,眸子有些奇异的柔和:“是这样的。曹兄弟,我曾有一妻,她从前也常在丛林中赤脚走,回家时足底带伤,我便替她濯足,上药。”
晗色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机锋:“什么……?”
“我的妻子有些痴。”木先生轻轻抽出袖角,语调依旧平和,“她安静时爱绣花,躁动时爱打猎,怼天怼地爱怼我,唯一不怼莫须有的神明。”
晗色指间空空,呆了片刻,骤然想到甄业章问过木先生的话,还有山中深处,脑海顿时空白了:“先生,你家夫人、夫人是什么样子的?”
木先生微弯了腰,像反刍的水牛般回想自己的过往:“她?她,捣蛋精,刁蛮丫头。从小到大,最热衷怼我。我背着书去给孩子们讲学时,她常跟来,常扒在讲堂的窗台上捣乱。我编话本时,她也常挨来偷看,天马行空地絮叨,总要改写我拟定的结局。不知经年,不见跌宕,吵吵闹闹地,就在今年新岁夜,成了我的新嫁娘。”
晗色嗓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木先生笑起来,日出勾勒出灰暗的眉梢,“春去夏来,我走过五十七村落,满山遍野无她踪迹。”
他语调平静,晗色却只觉心口挨了重击。
“怎么会不知道呢?”甄业章捏了捏晗色的手腕,视线上上下下地笼着他,像在打量一只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猫崽子,“我替他补充。我遇见木先生时,他穿着大红的吉服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知道无头苍蝇似地追问寻找。我见他言行举止不像正常人,伸手一试探,发现他中了被抹去记忆的妖术。”
晗色看向木先生:“你的记忆被抹灭过……”
那称兄道弟的大妖是如出一辙的粗暴吗?
“是啊。”木先生笑叹,“如若不是甄业章仙君解去我身上的妖术,我终此一生,都将陷于行尸走肉。”
“你妻子——叫什么?”
木先生伸手从怀里摸索出那块皱了些许的红色帕子,原来展开后,全貌是一块红盖头。
晗色在那鲜红上看到用金线勾勒出的合欢花,绣工熟悉得极为刺眼。
“阿朝。”木先生直起腰转头看向晗色,眼神由灰暗变明炽,“她叫阿朝,我叫木夕,阿朝是木夕相伴十年的青梅。如今我只剩这方红盖头。我为何会生气。山中虎妖夺走我的妻。甚而意图抹灭我的人间。我为何会生气。为何?”
晗色向后退一步,看看木先生,又看看甄业章,周遭震动停下,他看着周遭的人,总觉得在看一群魑魅魍魉,在混乱之间乱糟糟地想到一些问题。
去岁他入鸣浮山,山中一直太平。但到今年,山外波折渐起,大妖们出外料理的次数越来越多,连水阴也抱怨过山阳奔走忙碌。鸣浮山设着结界,设着迷障,百年太平,藏得还算严实,本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