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比她还沉默,大多时候,不说话,只干活,吃饭时说笑两句,晚上回到住处,喝着散酒,吃碗面条,要是能搂着自家女人睡觉,就能美上天。
一年到两头辛苦攒的钱是要带回家的,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却会花二十块,像牲口那样,快活一回。
人真是复杂,展颜看着他们,下意识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孙晚秋听见了。
“你说,咱们小时候学的古诗,有些是当时就懂的,比如锄禾日当午。有些呢,当时怎么都不明白,养蚕的人怎么不给自己弄身像样的衣裳,现在懂了,可见有些事,几千年都没变。”
她悠悠叹口气,“不知道明年什么样呢,我还操心别人。”
展颜说:“怎么了?不是干的挺好吗?我觉得,你什么都会又这么认真,以后活儿肯定会越干越大。”
“希望明年会更好,你也是。”孙晚秋拍拍她,“回去吧,太冷了,我都不知道你设计院画图的,跟工地老师傅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聊。”
“多了解些没坏处,我刚做方案的时候对消防规范什么的都不太熟,杨工经常提醒我,我那会儿就想,人果然不能自我感觉良好,你得谦虚,得一直学习。”
孙晚秋说:“你还看那些什么哲学,文学那种书吗?”
展颜点点头:“看,我会一直学习,直到学不动。”
孙晚秋笑笑:“我只看对我有用的,我最近打算买个电脑,学点东西。”
两人都会一直学习,彼此清楚,这是童年就注定了的命运,如果不学习,就没有意义,世界在她们没学习之前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学习会帮助她们认识得更清。
除夕那天,雪下得非常大。
贺以诚告诉她,贺图南不会回来,他让孙晚秋也过来一起过年,这样热闹。
“让那孩子过来吧,你看,咱们几个都是一个人。”贺以诚望向窗外,“这么大的雪,容易觉得孤单的。”
他转过身,“颜颜,今年在这过除夕吧,陪陪我。”
展颜对上他的眼,不能拒绝了。
“孙晚秋今年回去了,她好几年都没走,今年,大概是想回去看看。”
“你留下吧,咱们说说话。”
黄昏的时候,夜色就重起来,她没走,跟他一起包饺子。
“你手这么巧,像妈妈。”
贺以诚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这样的节日里,她应该是想念妈妈的。
“贺叔叔,上次的事,我后来又想了想,如果妈妈在,也许也会鼓励我多出去跟人交朋友。”她捏着饺子边,语气里还有点抱歉。
“怎么还记着?你妈妈要是还在,我想,她会尊重你,你什么样她都爱你。”
贺以诚把饺子端起来,说:“你看想吃什么菜,我来做。”
他刚进厨房,门响了。
“颜颜,不会是徐牧远这时候来送对子吧?”贺以诚探出身,“快去看看。”
他真是傻,这么大的雪来送什么对子呀?展颜轻轻叹口气。
来不及洗手,她过去开门,冷的空气,瞬间激得皮肤一阵战栗。
门外站着个人,他头顶,肩头,全是雪,头发和大衣漆黑如夜,雪却如此洁白。
连密密的睫毛上,好像还有雪花没有融化完。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声音和雪一起落下来。
“好久不见。”
第72章
他的脸,又冷又白,像雪本身,可眼睛啊眉毛啊,黑的要命,俊挑的轮廓比斧头还锋锐,他竟然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展颜都把消失混同于死亡。她知道,消失不一定是死亡,但在她的意识里,消失是死亡的一种。他走的时候,没带走她一分钱,她也没什么钱财可带,但又分明把她一切都带走了。
多奇怪啊,她记得那个背影,在夏日夜晚昏昏的灯光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走出了天地之间,两手空空。
展颜没说话,往门上一靠,是让他进来的意思。
贺图南进来后,摘掉皮手套,脱了大衣,他对她的没回应似乎也不放心上,边挂衣服,边问:“爸呢?”
他语气随意,这样的风雪夜里,好像仅仅是远游归来。
展颜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家,她也不看他,垂着眼把羽绒服取下,他的大衣,就挂在她衣服旁,手指掠过立刻沾染了凛冬的寒气。
“在厨房。”她不知道他听见没,反正是回答了。
没有什么人海中的两两相望,或者,擦肩而过,她跟他的重逢,真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大年夜里,外头有风有雪,家里有饭有菜,他回来过年,就这么碰上了。
她穿上袄,贺以诚已经从厨房出来,父子四目相对,贺以诚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是说句“回来了”,看向展颜,“这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