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斜飞,沾湿了少年纤长的睫,挺直的肩背。
临走前,二姐追了出来,偷偷塞给了他一些银钱,才使他不至于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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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扬州后,梁元敬一路西行。
听闻川蜀风光秀美,有民谚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李白的诗中更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想去看看。
他搭上一艘货船,住在最底层的货舱,靠给船老大算账和帮船上水手写家信挣些微薄的润笔费,抵作盘川。
闲暇时,他便搬了桌椅,到甲板上绘画,滚滚长江东逝去,两岸青山,江上舟楫,天际夕阳残红,尽化作他笔下的水墨丹青。
就这么一路且行且画,进入四川地界时,已经是第二年春。
祐安二年,三月望。
梁元敬游览益州青城山,在山上的长生观住了十天半个月,因为一连多日废寝忘食地作画,夜里受了山间凉气,患上了风寒。
下山那日,恰是个艳阳天,他背着画具,撑着纸伞,来到山脚的长街上。
春日的阳光热度丝毫不逊于夏日烈阳,他热得头晕耳鸣,口干舌燥,本想去茶肆讨碗凉茶喝,然而数了数钱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后,惊觉自己竟连碗茶都买不起了,只能无助地站在街边,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眼巴巴望着别人喝茶。
茶肆中有说书先生讲《三英战吕布》,正讲到紧要之处,众茶客听得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正说那吕布纵赤兔赶来,那马日行千里,疾走如风。看着赶上,吕布举方天画戟,对准公孙瓒后心便刺。斜刺里却有一名虎将跃出,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
激动人心的讲述中,却插进来一道不怎么和谐的歌声。
“高高——山上哟——”
“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
“望郎——来——”
那歌声清脆动听,如高山流水,如出谷黄莺,霎时让梁元敬灼热的身体清凉下来了,他心念一动,循着歌声,转身回望。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街心坐着一名歌女,她穿着耀眼的红衫红裙,怀抱琵琶,年岁并不大,不过十二三光景,眉目却生的极美,漆黑的眉,清亮的眼,唇边挂着笑容,虽尚存有几分稚气,却不难窥出日后的绝代风华。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琵琶女注意他在看她,也向他投来目光,兴许是觉得他是个怪人,秀气的眉头微微拧着。
梁元敬提提唇角,想尝试着给她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眼前一黑,他就那么倒在长街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视野里最后留下的,是琵琶女火红的裙摆,如哪一年经过的不知名山谷,那里开满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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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映入梁元敬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椽木,还有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
“……”
“啊!”
“杏仁眼”没预料到他突然睁眼,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跳,摔了个屁股墩儿。
梁元敬还未开口询问她是否伤着了,她就拍拍屁股,若无其事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阿哥——他醒了!怪人醒了!”
“怪人”梁元敬:“……”
不过多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杏仁眼”跟在后面,扯着哥哥的衣角,从他背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偷看梁元敬。
若是被他抓个正着,就“嗖”一下缩回脑袋,像只小仓鼠。
梁元敬心中觉得好笑,只能尽量不去看她,与她哥哥攀谈,同时打听情况。
原来离那日他晕倒在长街上,已过去了三日,这位名为“李雄”的年轻人将他带回了家,并为他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说他寒气入肺,高热不止,这才昏厥,接下来须卧床疗养数日,方可痊愈。
梁元敬向李雄道了谢,李雄却摆手道不打紧,让妹妹继续守着他,去外面给他煎药了。
梁元敬与那姑娘大眼对小眼,忽听她脆生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元敬认真答:“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梁元敬红着脸说,“不小,我年十五了。”
“哦,我十三,你比我大两岁,”小姑娘说,又皱起眉,“你到底叫梁泓还是梁元敬呀?”
梁元敬说:“都是,元敬是我的字,由恩师所取……”
“行,那我就叫你梁元敬了!”小姑娘干脆爽快地打断他。
“……”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除了家人、恩师与同窗好友,还从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叫过他,更别提还是个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