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杰是三贤者,还知道他的魔种身份……五条眼也不眨地凝视对方,慢慢慎重起来:没准这封印物真有点名堂,且看看这小鬼打算怎麽做吧。
「等着吧,狱门疆会将进入内部的人拖进记忆里。」莱昂激动得连桎梏咒都跟着抖,这样看来,倒痴呆得跟他老爹差不离。
话音刚落,遍布狱门疆的符咒突然同时大亮。五条眼前顿时火烧火燎地一阵剧痛,视野被黑暗剥夺,身体猛地下沉,彷彿在往深不见底的裂谷坠落。
失重感渐渐消失,五条的视野重新清明起来。
眼前是破裂灰败的天空,两个世界互相倾轧,森林遍布硝烟。彷彿坠入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五条保持了高度清醒,欣赏戏剧似地环视四周。
我大概是进入了沃歌老皇帝的记忆,他想,那这裡又是什麽地方、什麽时间点呢?
四周死寂,灰烬与火光是唯一的色调。脚下踩着松软的沙地,但那些沙砾也灰扑扑的,仅从尘埃中透露出微弱的纯白。
「别找了!」一个人扑上前,把跪在瓦砾间疯狂翻找的黑衣人拉起来,「你明明看见了,他已经……」
「闭嘴!」那人怒吼着打开对方的手,全身上下血迹斑斑,颈侧和腰间绽开放射状的伤口,显然是被暗咏力所伤。来劝阻他的金发男子也狼狈不堪,饱经风霜摧残的脸庞流露出一种真切的哀恸,手上力道却十分坚决。
他们起了争执,五条却来不及多看。他的视角很奇怪,像被残垣断壁埋在地裡,俯角仰角都局限得很,只能从一个视点往外看。
见劝不动,金发男子甚至用上了神圣力——灿金光芒向掌心聚集,他咬着牙扇了黑衣人一巴掌,却在半途被对方截下,血肉翻卷的手指紧紧收拢,令金发者发出短促的闷哼。
「杰!冷静点!」
弗朗西斯·沃歌抬高声音,指尖因失血过多而泛白:「告诉我,告诉我,杰,他最后都说了些什麽?」
似乎被一万道箭矢刺穿,黑衣人颤了颤,脱力似地松开手。他缓慢地垂下头,黑发凌乱,彷彿背负着身躯所无法承受的绝望。
他嗫嚅道:「自由。」
「什麽?」
「‘你自由了’,他是这麽说的。」他啜泣起来,泪水很快打湿了砖瓦,晕出一块不规则的深色,「自由?弗兰——他居然放我自由?」
话到最后,五条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哭还是笑。抑或黑衣人的确笑了起来,字字泣血,比哭还难看。少年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彷彿世界倾复于一人之身,背嵴和膝盖都被压垮,让他低到泥沼里,再也无法抬头。
沃歌瞭然地沉默。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颧骨上每一条沟壑都勾勒着残酷的时光。「杰,你迟早得明白——我们没法永远陪在你身边。人类不过百馀年寿命,我托你们的福多活了四百年,早已比所有人都幸运。」
硝烟未尽,黑衣人动了动,对这番话毫无反应。五条看不清他的脸,却在皮肉倒翻的左手腕上认出了一条眼熟的手鍊。
宝石晶蓝如天空,串联其中的绳索已多处磨损,仍能看出被佩戴者精心护理的痕迹。
「弗兰。」许久,夏油杰抬起头,轻轻抚上手鍊,「让我走吧。」
隔绝于现实之外的五条心裡一动,终于得以看见那双黑眼睛。对视不过短短一瞬,他从云端跌落深渊,生平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油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彷彿一根再也无法点燃的火柴。那汹涌澎湃的绝望将五条裹挟,宛如万箭穿心,他一时间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随着记忆中的夏油起身,场景如浓墨般流动,巴别塔与伊维凯特一同化为虚无。五条仍被震慑得喘不过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会无法自抑地共情。
他前十八年活得无忧无虑,却被一个小小的阴谋击垮,尝到人生中第一份货真价实的挫败。
记忆重新构筑,五条攥紧胸口的衣物,只觉得心脏痛得快坏了。
水墨落定,周遭变换为沃歌华丽宏伟的皇宫——的一间卧房。这次五条的位置更刁鑽了,他似乎在一个长方体水箱里往外看,箱体外遮了一层薄纱,能隐约窥见外面的情形。
房间对侧是皇帝的床榻。床铺周围放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许多结构精巧複杂,远超这个时代人类所能掌握的技术。发明它们、使用它们,如今仰仗它们为生的沃歌皇帝就躺在床上,衰老得像一具乾尸。
静谧中,房门开了。黑袍巫师步入其中,右手罕见地拿着法杖。
与上一个场景不同,夏油杰从头到脚都是冷冽而漠然的,彷彿那些难以计数的悲伤终于将他锤鍊成了另一个人,不再动容,亦不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