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章璎周围的人如何对待他的,戚淮已经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在泥泞的大雨中与章璎厮缠扭打,伤的人体无完肤,背叛的愤怒与野火般的嫉妒烧遍每一寸身体,那时候他只想带着章璎一道下了地狱。
他怎么能碰章珞?
还是用这样被人不耻的方式。
他就这样想得到那个女人?即便那个女人是好友的未婚妻,是他嫡亲的姐姐,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
那送他的火树银花又算什么,闲来无事的消遣?
戚淮心中疼惜章珞遭遇的痛苦,也憎恨章璎毫无顾忌的行事,他要名声,要体面,从那一架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如今事隔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凶手不是凶手,背叛不是背叛,一切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若是搬上戏台子,只怕也要得个满堂彩。
小西河王再也无法想像章璎众叛亲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无法人道这样的事情放在男人身上不如一死了之更加痛快。
但章璎承受了亲友的谩骂指责,承受了世人的玷污诋毁,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当真是为了报答章家的恩情吗?
不是的。
章璎的梦想与其说做侠客,不如说救人。
他做侠客是为了救人,做阉宦是为了救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那生辰夜里送他不夜天的少年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走了一条血路,而他眼睁睁看着,从来没有伸手拉过一把。
堂下的小西河王重重闭上眼睛,腰间的刀身在颤抖,细目一看,颤抖的不是刀,是他早已支撑不住的腿。
章璎下了地狱。
而他放下了屠刀。
到后来鹰嘴山上,还是没有立地成佛,又一次给了章璎致命的一箭。
章璎死了吗?
没有人知道。
章璎活着吗?
没有人知道。
戚淮捂住胸口,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他的眼球布满红丝,他的手背青筋暴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被腐朽的木头横梗咽喉,他扶着墙壁咳嗽出声,却咳出满手掌心的血。
第84章
掌心的血渐渐凝固。
他的心头一簇簇烟花炸开,又复归死寂。
黑色的夜涌上来,戚淮捂住眼睛,干涩的眼角落不出一滴泪,腰间的刀重重砸落在地上。纷至沓来的过往如洪水过境,他溃不成军,无处遁逃。
“戚淮,朕方才所说的三件事,便留给你去调查罢。”
皇帝坐在台阶上,吩咐了最后一句话。
一张供书横梗于鲜红的毯上,像毯上开的一簇花。
朱衣走到戚淮身边,欲扶他起来,“小西河王,时辰到了,陛下要歇了,先接旨退下吧。”
戚淮的喉咙中发出撕裂一般的悲笑,“我要退到哪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章璎在他成婚之时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周渐学才是侮辱章珞的人,那他所行所为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之举,他怎么能娶周家的女儿,甚至奉周渐学为岳父?他的父母在他大婚之后重回西河,长安城里所谓的家,背后承载的原是一场怨仇,如今要他以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二八年华的新妻?
他没有家了。
他无路可退。
戚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竟忘记了接旨,没有看朱衣一眼,捡起自己的刀,踉踉跄跄往御书房外而去,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衣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颜色一一
那是小西河王腹腔的血。
他正年轻,身强体健,若非伤心到极点,又怎么会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陛下,微臣命人叫几个宫人入内打扫。”
良久没有听到陛下的回复,朱衣抬眼,看到皇帝神情茫然,似乎连小西河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朱衣咳嗽了一声。
李徵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朱衣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臣说,是否命人进来打扫殿内?”
李徵摆手,“不用了。”
朱衣心有不忍,还是上前一步道,“陛下,错误已经造成,您与小西河王再是伤痛,也该振作起来,如今能为他做主的只有您了。”
年轻的帝王站了起来,面朝窗前的冷风,指着窗外道,“朱衣,你看外面有什么?”
朱衣顺着帝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灯明亮,山峦叠嶂,“臣见宫墙,也见群山。”
李徵摇了摇头,“是万家灯火。”
朱衣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师用命换来了今日,章璎用名声换来了今日,朕现在很乱,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两全。”
全了盛世,也全了章璎。
他欠他太多了。
章璎屡次救他,而他最后一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温蓝的圣旨却成了章璎的催命符,今日殿前他维护凶手,维护权贵,却独独没有维护用命救了他的少年。他对章璎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现今还在为是否替他昭雪而感到犹豫,若这世上有阿鼻地狱,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死后必然不会飞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