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尘封多年的过去鲜衣怒马而来,声音淬如珠玉。
“我跟随家族来此礼佛,我不信佛,不肯跪佛,偷偷溜出来,沿路看着风景,就见有人提刀正在杀人。”
少年说的是真话,也是假话。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饿了。”
“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性格好动,喜开玩笑,在那样的境地还想着逗弄他,驱散头顶死亡的阴霾。他没有割肉给他,却几句话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小毛驴四蹄飞奔,带着他们亡命天涯,昭宁太子此生都没有再见过如他一般耀眼的少年,像一轮太阳,当年的孩子只是攥住一缕光,便足矣用来慰藉余生。他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扛着自己,数日不曾弯下腰,素昧平生却同苦共患一回。
“它叫小毛驴。”
“可它分明是一匹马。”
“是我指马为驴。”
李徵忽然站了起来,五指蜷缩,神情阴霾,“朱衣,你去打听,章璎当年,是否有一匹名字叫做小毛驴的马?”
朱衣回答,“小西河王应该知道。”
李徵急促地喘息,“人呢?”
他方寸大乱,心里团着乱糟糟一沁血,就要涌到喉咙中,甚至已经忘记,半个时辰前小西河王被他罚跪,现在依然在御花园殿外的风沙中。
朱衣不敢看新君猩红的眼,“人还在殿外。”
李徵像一头困兽,压抑住铁锈的味道,重重拍在案上,奏折掀翻一地,风度已经全无,“让他滚进来。”
朱衣道,“好。”
“等等。”
“陛下还有何事?”
“把卫琴叫过来。”
他要知道全部,再不容许一分欺瞒。
朱衣离开的时候回头看过去,只见一方供书被新君捏在手中微微颤栗,久久不曾停下。
第81章
卫琴跟着朱衣进来的时候,御书房内气氛死寂。
他的鼻尖嗅到了淡淡腥气。
那是陛下的血。
陛下被利物划伤了手指。
他正想上前发问,李徵哑着嗓子开了口,第一次叫了他一声舅舅,“当年朕遇到刺客,你与府中的大夫是唯一一个接触过他的人,请舅舅将当年的详情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琴是当朝御史,又是新君的舅舅,从未受过深夜传唤,刚刚下宴便被朱衣宣来,心中猜测与庆功宴章璎一事有关,但其中内情并不清楚,遂如实相告知,“当年我在地窖中发现昏迷的你们,那少年带着银色蝴蝶面具倒在水牢中,陛下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我长期调查陛下遇刺一事,无暇分身四顾,只听说那孩子摘下面具的脸浸泡浮肿,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大夫说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有没有子嗣都成问题,一醒来便忙着要走,我多番留他养伤,他似有难言之隐,匆匆离开,我一度担忧过他的身体,后来陛下找回了温侍卫,这才放下了心。”
李徵像是没有听清楚,耳边的鼓声再度响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案几。卫琴看着新君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时刻,张了张嘴,回头看向朱衣,朱衣一身红衣伫立,眼中有恍然大悟之感。
这就是章璎入宫的原因。
或许他的身体自从那日被寒水浸坏,章荣海才动了送他入宫的心思。
以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身份。
李徵与朱衣想到了一处,他看着自己的舅舅,仿佛从未认识过他,“朕以为他当时没有太严重的伤,所以才能起来,才能离开,大夫说过的话,这么多年舅舅为何只字不提?”
卫琴罕见面容惭愧,他们比起那高风亮节的孩子,确实小人之极。
“昭宁,舅舅当时也是怕你知道内情心伤难过。毕竟欠了别人如此一份恩情,不是好受的事。”
人性自私,他承认自己心有偏袒。
李徵捂着心脏,眼前血茫茫一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温蓝想杀他。
章璎救了他。
他把豺狼放在身边,将恩人驱逐流放。
“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是否能有子嗣都是问题。”
所以他才入了宫,做了李景身边没有下半身的一条狗。
当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与面如死灰的章璎重叠到一起,新君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登基这半年来,到底做了什么?
他亲手毁了幼年时候遇到的太阳。
他把人放在戚淮手中折磨,把人发落到周家,后来辗转落入王梓之手,又被马匪所劫生死不明,最后甚至在明堂之上公然袒护恶人,不肯给他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