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自来是个花钱的,在赚钱上的唯一经验便是给纨绔当夫子,闻言却也一阵诧异:“听闻军令如山,便是同军营做买卖的商户也受着军令钳制。世伯若因赊欠不来布匹针线而误了安西军的穿戴,后果怕是有些严重。”
赵勇被她一句话戳了脊梁杆子,不由有些郁色。
嘉柔便轻咳一声,又道:“自然,世伯客栈的买卖越来越好,赚得多了自也不会总欠旁人。只是,只靠客栈的几个人缝制军服,怕是有些来不及。赵卿儿阿姐同伯母满手都是厚茧,再加上这般重活,怕是要累死。”
赵勇忙道:“人手我够,只要能接下买卖,随时都有人。只是近来薛将军实在忙碌,我去都护府寻过十回,十回都遇不上人。不知你同薛都护相见时,可能替我提一提此事?”
唯恐嘉柔会为难,又解释:“却不需你说情,该如何来便是如何。若是不成,也不强求。”
她不由苦笑。
莫说说情,指望她同薛琅说一句话,如今都难。
昨日傍晚她进了龟兹城,第一站便是先去都护府。
一来她许久未见薛琅,如今既在龟兹城露了头,不先去都护府,便显得她同薛琅不够情深。
二来上回她中了菇毒的第二日,从安西军屯田房舍回去白家庄子后,才发现头一日薛琅曾前去寻过她,专程送了她许多厚礼,从金银玉饰到绫罗绢布,粗粗估算,加起来能值至少十个金饼。
不年不节的,送她如此大礼,实在蹊跷。
却许是未曾瞧见她,并未留下送礼的因由。
此后王怀安也来过一回,她每每问及,也未问出一句有用的话。
昨夜进城她当先便去都护府,也是存着能见一见薛大都护的意图。这般再拖下去,只怕她连他是何模样都要记不清楚。
只果不其然,她又扑了个空。
王怀安言薛琅外出公干,还需两三日才能归来。
她同薛琅有了几个月的交情,深知他是个在要事上并不托大、中意亲力亲为的将军。
如今想要见他一面,也就只有一个字:等。
只如今赵勇想借她之口传个话,也不知何时才能成功。
赵勇见她不言语,只当是她同薛琅之间的盟约起了何种波折。一时心中却又有些多余的收获感——如若这二人的断袖之戏停了,倒也是好事一桩,省得他整日提心吊胆。
马儿一路前行,于午时终于到了一处镇上。
镇子不算大,酒肆两间、食肆三五间,一处集市买卖针线布匹、农具种子。因往来人少,连脚店都不见一间。
供奉着崔将军牌位的白云寺便在镇子的边上,位于一座连绵山峦的半山腰。
庙宇不算大,只有西域常见的七尊神祇撑着门面,那些小神便罢了。
香火也极冷清,整个庙里只有三五个乡民在烧香拜佛。
三人将坐骑栓在寺庙外的树下,将将要往里去时,嘉柔却不由“咦”了一声。
一棵挂了果的秋梨树下拴着两匹马,其中一匹全身墨如黑缎,神情傲然,很是眼熟。
像是薛琅的马。
她正要走近几步,赵勇已在庙门处唤她。
她只得折返回去,途中又回望了几眼,方迈过门槛,往庙中去了。
释迦牟尼殿上冷冷清清。
三人先在主神位上过香,一位小僧便带着三人往边上去。
殿中三面墙壁皆是密密麻麻重叠而放的佛龛,粗粗一估算竟是有上万。
每个佛龛里头都供奉着一个巴掌大的牌位,牌位前头是一碗酥油灯。如豆油灯全都点亮,牌位被照得亮堂堂,仿佛逝者还在继续辉煌人生。
她好奇地看着那些牌位,但见上头蝇头小楷除了人名,却还有那人的官位品阶。
譬如:安西军疏勒镇戊堡军第三队队正王大牛。
这是,上一届所有战死的安西军的牌位?
她惊讶回首,赵勇已点燃一炷香,前来交给她。他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哀伤,双肩略垂,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此处崔将军乃主位,先给崔将军敬过香,再去拜祭潘永年。”
她接过线香,跟随赵勇到了最中间的一个佛龛前。
但见里头也是巴掌大的一个木刻牌位。
不知何人已提前拜祭过,佛龛前头的香炉里插着燃了半截的檀香,青烟盘旋往上。
在长安香火最盛的大慈恩寺里,也供奉着崔将军的牌位。
那里的崔将军比此处风光,有一处隔间专门用来祭拜她阿耶,里头还供奉着将军石像,同神佛的待遇相当。
在崔家的族地中还有崔将军的衣冠冢,依然是风光的一座坟头,由圣人御笔题词,以悼念功勋。
只那里的崔将军只有他一人,没有这些一同征战到最后一刻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