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雨微打量着听故事听得入迷的这一行人,忽地开口。
“此乃荒郊腹地,院子后头便是连绵的乱葬岗,莫说活人,便是尸体也见不到几个,你们是三年来闯入这院子唯一的活人,兴许你们便是我苦等了三年的机缘也未可知呢。”
“非也,非也。”
良辅回想起那棺材板忽然飞出蝴蝶的诡异景象,且这诡变皆因冯雨微一口鲜血而起,若真要说机缘,良辅指了指靠在墙角的长发男子:“喏,那个才是你的机缘。”
冯雨微顺着良辅指的方向认真看过去,只看见一面光秃秃的墙:“墙?我的机缘是墙?”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这院子便是我的机缘,有理,有理。”
良辅不明所以,又指了指:“我说的是人啊,那个被你一口血从棺材里喷出来的人啊。”
良辅几乎是有些着急了,又去将棺材指给冯雨微看:“看,就是那边的棺材。”
傅达礼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势窜起来,照得一室亮堂,这院子里几乎四围都摆满了棺材,良辅指的便是正中间那一副棺材。
冯雨微回头看了:“你说这副空棺?”
良辅下巴都要惊掉了:“……空棺?”
冯雨微点点头:“对呀,这院子是大凶之势,正中压一口空棺破势。不仅这个是空棺,左右这些,也全是空棺,不然你想想我一个大活人睡在一堆死人里,那我宁可是直接回家接着做梦的……”
冯雨微还未说完,良辅已经惨白了脸,他忍不住偏头去看墙角靠着的那个人。
火光映照下,那人一身束腰黑袍,绑着巴掌宽的玉带,长发如墨,缭绕周身,往上看,苍白的脖颈,苍白的下巴,苍白的脸颊,只眉眼如墨。
白色与墨色辉映,倒显得整个人格外出尘,不似凡人。
良辅看见那双墨色的眼睛,咦?眼睛?良辅惊得哇哇乱叫“见鬼了!见鬼了!醒了啊!醒了啊!”
那双墨色的眼眨了眨,看向火堆旁的众人,原本靠在墙角昏睡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醒来。
第38章 今夕何夕
人是自己动手砸晕的,比之大惊小怪的良辅,云笺心里到底安定些。
“咋呼个什么劲,人不知多早晚就醒了,真要害你,还等到现在?”
贾凉点点头,深以为然,随即一手撑地站起来,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阻塞,只得慢慢吞吞去灶边盛了一碗白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碗粥足足喝了一刻钟,再回头,发现火堆旁好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戒备意味十足。
贾凉腼腆地笑一笑,却指着冯雨微坐的方向,没头没脑用尚显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那里有人。”
是肯定的语气,却十足听出了疑惑的意味。
云笺想明白了,莫名觉得好笑:“你看不见?”
贾凉点头:“看不见。”
良辅被勾起兴致:“哦?那你不妨也说说看,你是何人?来自何地?因何在此?”
不等贾凉开口,冯雨微首先跳将出来:“慢!慢!慢!你们到底在和谁说话?”
大半夜,在乱葬岗,被棺材围绕,一群大活人,好端端地,忽然对着虚空讲起了话,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良辅一心惦记着听故事,顾不上冯雨微:“一个你看不见的人罢了。你先别打岔。”
冯雨微头发都竖起来了,良辅却催个不停催着贾凉讲故事,云笺摆了摆手,示意冯雨微先安静。
贾凉凑到火堆前,盘腿坐了,良辅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即便是鬼,看来也是个不怕火的鬼……
“贾凉。金陵。做梦。”
语毕,漫长的寂静。
“这就完了?!”良辅早伸长了脖子等着人家说故事,不想人家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连珠问“你是何人?来自何地?因何在此?”给打发了。
良辅这一惊一乍的连带着冯雨微也忐忑起来:“说什么?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杨玉琳简明扼要告诉他一句:“说他名字叫贾凉,来自金陵,做了个梦来了这儿……这贾凉,你可认识?”
冯雨微细想了一番:“不认识。”
杨玉琳少不得提醒他:“莫不是你梦得多了,自己忘了吧?”
冯雨微瞪大了眼:“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二十三年前我第一个梦里那间青瓦房房顶上有几片瓦。”
杨玉琳点点头:“哦。”
冯雨微接着说:“所以,我是不可能忘记——”
“有几片瓦啊?”杨玉琳诚心求教。
冯雨微:“……二百三十三块。”
良辅极其严肃地不高兴了:“哦,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啊,你今年多大,你在金陵是做什么的,做了个什么梦怎么就到这儿了,怎么就睡在棺材里了,现在怎么就醒了,这些个一二三四五的,你就不能主动给说说么?”
贾凉点点头:“能。”
然后,漫长的寂静。
杨玉琳“噗”一声笑出来,云笺憋住笑,拦住了气急败坏的良辅:“我来,我来。”
云笺凑到贾凉跟前:“我问,你答,行?”
贾凉点头:“行。”
云笺:“你今年多大了?”
贾凉:“十五。”
云笺:“你们家几口人?”
贾凉陷入沉思:“……二百三十三口。”
云笺震惊了:“……你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贾凉:“茶庄。”
云笺:“……好。你做了个什么梦就来这儿了?”
贾凉:“不记得了。”
云笺吐血三升:“……还是你们来吧。”
景福临终于开了金口,却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贾凉略一思忖:“河清八年十一月十一。”
太过漫长的寂静,冯雨微有些坐不住:“怎么了?怎么了?”
良辅嘴巴吓得闭不上,听见冯雨微这一声问,赶紧地就盯着人家问:“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冯雨微被他瞪得都结巴了:“……河河河清十一年十一月十一。”
良辅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可巧你是三年前进的这院子,你可知这贾凉因何破棺而出?便是因为你吐了一口鲜血于这棺盖上,眼下有个法子证明你俩到底是人是鬼,不如你再放几碗血泼到他身上瞧一瞧?”
“不行!”良辅话音未落,冯雨微便急急回答,甚至于有些疾言厉色了,转瞬又恍然呢喃:“咦?我刚才说了什么?我说不行?我为什么会说不行……”
傅达礼自打进了这院子就没怎么开口,此刻呼啦一下站起来。
走到冯雨微跟前,拎着他的衣领子就把人揪起来,再如法炮制,拎着贾凉的衣领子把人揪起来,揪到一处,左手右手同时发力。
冯雨微和贾凉猝不及防,同时伸出双臂缓冲傅达礼的力道,对面的二人自然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可眼看着两人撞在一处,彼此却完完全全穿透了对方的躯体,如同撞入一团空气。
傅达礼神情有些疑惑,良辅眼里就明晃晃写着“见鬼了”三个大字。
不待细究,冯雨微和贾凉便双双捂住胸口呼痛,额上冷汗淋漓,目眦欲裂,形状可怖,傅达礼遭逢此变,直接愣在了原地。
景福临喝一声“撒手!”
傅达礼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两人分开,一边墙角扔了一个,过了半刻钟,才算是消停下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贾凉话少,自然是冯雨微在问。
杨玉琳平日里无事便好读书,即便阅尽群书,书上那些传奇志怪哪一桩也不及眼前的这一桩稀奇。
良辅正了正神色:“发生了一些我们无法……揣测的事情。今日多有叨扰,天一亮我们便离开,还请放心。”
“我放心?我怎么放心!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是谁进了院子把我拍到棺材板上,现在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啊?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日日对着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偏偏还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啊?你们才是始作俑者!你们还要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