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孟息不以为然:“我现在很好,这就是我本该拥有的命运,属于我的,我已经拿回来了。”
孟息离开了孤宿峰,他走入了尘世中,走到了大街上,他每踏出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渐渐轻盈的步伐。
他知道,自己终于拥有了一副上好的灵根,而这灵根,将成为他往后修行飞升的基石。
他感受着身体的畅快和心情的愉悦,慢慢忽略那些陌生的亢奋酥麻、那些陌生的奇怪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微颤的手指,自嘲地笑:“孟息啊孟息,你真是个无耻又没用的人,你在做什么?竟险些掉进人家的温柔陷阱里去。”
他握紧了那只拳头,仰起头来,继续以高傲的姿态在芸芸众生之间行走,他要飞快地忘记那些糟糕的过去,忘记那些不该有的眷恋和饕足,忘记这只手掌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
他会出人头地,他会青云直上,他再也用不着依靠任何人。
直到有一天他修成正果,成为那九天之外无忧无恼的神仙,到那时,再也没有谁会追究他不堪回望的曾经。
孟息本来步履生风,可就在某一瞬间,他的大脑炸裂一般地疼痛起来,许多陌生的画面飞快闪现,让他惊慌不已、步伐紊乱。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街边的小酒馆,抢过一把椅子坐下,缓冲自己不稳的身形。
小二热情地凑上前来,看他这副混沌不明样子,关切道:“哟,客官,您是喝醉了吧?都醉成这样了,就不要喝酒了,小的给您上一碗醒酒汤,您稍待!”
醒酒汤上来了,在黑陶小碗中轻轻摇晃,高深莫测的,像是什么不知名的毒.药。
孟息似乎已经呆滞了,他伸出手来,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他的心中空茫一片,喜?谈不上,悲?并不曾。
他忽的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去,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到此为止,他从此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此生是此生,往世是往世,过去了,便过去了。
可大脑不听他的使唤。
前生离象真人的记忆依然在渐渐苏醒,每增加一分,便多一分的痛苦。
那长达数百年的冗长回忆,往孟息的脑海里猛钻,就像是要把一片浩荡的江河,生生装进一个小小的酒壶里。
前世恪守的道义良知,也变成了滚烫的火舌,炙烤着他卑劣的今生。
大脑一时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信息,变得有些麻木迟钝,孟息失魂落魄地望着秋风四窜的街道,神思恍惚。
小酒馆外,有一个雨巾风帽的游方道士,立着张“醒世仙人”的幡子,开摊卖些稀奇古怪的纸符丹药。
围观的幼稚孩童指着他的“仙丹”瓶子,天真地问:“道士道士,吃了你的仙丹,能变成神仙吗?”
那道士也不老实回话,只唾星四溅、摇头晃脑地唱,不知是什么打油诗,神神叨叨的,难听得很。
道士唱道:
“神仙神仙,世道弥艰,
你想成神,他想升仙,
修行在人,得道看天,
大梦填渊,叹息万千,
雷雨惊寒,风刀霜剑,
半亩仙山,尘缘难剪,
凡心不断,欲说难言,
神也难堪,仙也难堪,
落入凡间,数载十年,
两手一摊,了却前缘,
今生过完,奈何桥边,
黄汤一碗,不敢下咽,
才道是,后土皇天,溃不成仙呐。”
孟息本来只是木木地听着,可渐渐地,也不知道是哪句唱词刺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发疯似地颤抖起来,毫无预兆地冲上前去,将那道士的摊子掀了个底朝天。
看热闹的孩子们被他骇得惊呼逃窜,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上来扭他的衣领。
可这些孟息都看不到、感觉不到了,他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来,不知道是为谁哭。
☆、年少时分
隆冬腊月的天气,瘦弱的男孩儿趴在井边打水,木桶落下去,砸碎了底下水面的薄冰,那声音清脆细小、低不可闻,却将男孩震了一个哆嗦。
太冷了,结了冰的井水,这得多凉啊。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褂,手指头冻得乌青发紫,冻疮也破了,结成了痂,袒露出来的半截细胳膊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口子,已有了溃烂的征兆。
这男孩看上去七八岁年纪,虽然瘦小肮脏,脸蛋却生得很秀气,眼尾飞扬,眉清目秀,若生在好人户里,还是个自成风流的俏公子。
可眼下,他却只能是个贫贱落魄的乞丐娃,妍皮裹了痴骨,叫人可惜。
这正是年少时的孟息了。
孟息嘶嘶地吸着气,艰难地把半桶水从井口里提上来,他看着水,半天没有勇气掬起来擦洗。
这时候,另一个男孩子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约摸也就十岁左右,冷着小脸道:“你洗不洗?不洗让开,我先来。”
这孩子也是鼻青脸肿、满身伤痕,孟息看着对方还在淌血的嘴角,愣愣地让开了。
这男孩子真吃得苦,捧起带着冰渣的水就往脸上扑,麻利地将脸上的血污洗净了,抬起头瞥孟息一眼,重新打了一桶水,哐当放在井沿儿上,道:
“在外面站得越久就越冷,早些收拾了进屋去。”
孟息吞了吞口水,拉住要转身离开的男孩,哆哆嗦嗦道:“他们还在里面打骂人吗?”
“放心,睡了。”
孟息眼睛里有了一丝钦佩的神色:“你真厉害,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哭过。”
“懦夫才哭。”冷冰冰的男孩撂下这句话,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这里的孩子们通常是不被允许互相交流的,孟息难得跟同龄人说上话,有了些许找到伙伴的兴奋感。
他看着桶里的水,给自己打了打气,龇着牙咧着嘴,简单抹了抹,追着方才那男孩去了。
阴暗寒冷的柴房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歪七竖八地躺着,孟息寻么了好一会儿,才在角落里找着刚才那个男孩,他一个人缩在漏风的角落,望着破窗外的天空发呆。
孟息抱了一捆柴草过去,将漏风的洞给堵住了,也挡住了男孩的视线。
孟息挨着他坐下,无视对方皱起的眉头,悄声问道:“你叫什么?我叫孟息,咱们以后做朋友吧。”
男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
“我觉得你很厉害,我爹娘说,不怕冷不怕疼的人,以后肯定有本事,我想跟有本事的人混。”
男孩沉默一阵,淡淡道:“你有爹娘。”
“以前有,后来死啦。”
孟息说起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在乎,就像是丢了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冷冰冰的男孩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兴趣,他喜欢把疼痛不当回事的人,不管是心里的还是身上的。
他捻着手指上的疮疤,轻声道:“我姓林,叫林风叹,他们叫我小林子,我没有爹娘,打小就在这里。”
他看着孟息红肿的脸颊,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孟息抱着膝盖,上上下下地晃:“唔,我爹娘死了,我找不到饭吃,这里管饭,我就来了,谁知道他们都不是好鸟,喜欢折磨人玩儿。”
他停下晃动,用一种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对方:“你教教我,怎么才能不怕痛?”
林风叹看着孟息胳膊上的血口子,缓缓地说道:“他们打你的时候,你不把疼痛当作是折磨,而当成是修行,要相信自己吃够了苦,就可以彻底脱离苦海。”
孟息听完,摇了摇脑袋:“不行,我怕疼,他们一打我,我就忍不住哭。而且,谁说吃够了苦就可以脱离苦海啦?苦是吃不完的,罪是受不完的。”
他四处张望一眼,凑到林风叹耳边:“除非杀光那些给你罪受的人!”
就这样,两个蝼蚁一般卑微的孩子成了朋友,当然,这并不能给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他们依然活在那伙人的控制之下,强逼着出去卖艺乞讨,做的不好了就被鞭子棍棒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