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85)

小主们围上去向吴管事献殷勤。我的脚却被定在原地动不了,因为我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那个管事的小太监竟是钟言!他怎么进宫当了太监?

钟言不冷不热地把小主们打发走,独剩我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轻声唤他:“二哥哥。”

他不为所动,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而疏远:“奴才吴言,为小主效劳。”

“是我呀,二哥哥,我是晴儿。”我伸出手,却被他矮身避过。

“奴才是贱人,不敢跟钟小主攀亲。”他的笑浮在皮上,没有入到肉里,更没有进到心里。

原来他早认出我了,装糊涂而已。

“你……为什么改了名字,还进了宫?”我问。

沉默几许,我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方听见他说:“钟家把奴才卖了,转了几道后卖给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不许奴才再用过去的姓,便改了。没多久,吴老爷死了,吴家兄弟们分家,正赶上宫里的吴总管从皇上身边退下来,接管了群芳阁,需要用人。吴总管谨慎,用宫里的旧人不放心,就从宫外买进几个新人。既是同乡,又沾亲带故,吴家就把奴才卖给吴总管了。”

“二哥哥,”我知道男子若要进宫为奴都得净身,钟言已经十六、七了,遭那样的罪,怕是差点儿丢了性命,想到这些,我哽咽了,“是钟家对不住你。”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是奴才的命,奴才认命!”他重重地说。

真的认命吗?分明有不甘吧。我瞧见他爆出的青筋和攥紧的拳头,心说。

“钟小主,奴才先告退了,还有事等着去办呢。”他利索地转身离开,再不见当初恋恋不舍依依惜别之态。钟言已经不是原来的钟言了。

那一夜,我没能安睡,朦胧中想起从前,梦与回忆交杂在一处,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在给母亲的家信里写了重遇钟言的事,说起对他的怜悯。母亲回信,让我跟他保持距离。“毕竟钟家欠他许多。见到你,难免揭起他的旧怨。他未必会恶待你,可你也不必指望额外的恩惠。”母亲在信中嘱我。

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我在群芳阁碰见了钟言,朝他行礼,他不理。错身而过时,他的声音入我耳中:“钟小主不必可怜奴才,也不必指望奴才,更不必防着奴才。奴才与小主,只是陌路人而已。”

我先是心酸,为他的冷漠,继而心惊,忽然明白他是在提醒我,出入群芳阁的家信,都被人拆开看过。幸好我没写什么抱怨不敬之辞,否则恐要惹上麻烦。我想出言相谢,他却已走开。

没多久,开始有小主被召去侍寝,然后被簇拥着抬出群芳阁,换上新衣、新妆、新名号。先是一、两个,再是五、六个……十个,一个又一个。过了一年零七个月,群芳阁十九个小主,搬出去十五个,犯错除名了一个,生病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芜州县令的女儿惠莲。到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惠莲也搬走了,不是侍寝,是去怀了身孕的兰嫔宫里当宫女,那边人手不够使唤。兰嫔也是芜州人,与惠莲同乡,进宫快六年了。惠莲同我一样,一直住在角屋。

惠莲离开群芳阁那天,我送她到门口,对她说:“你一走,这里就剩我一人了。”

惠莲说:“你也赶紧寻个去处离开群芳阁吧。马上就满两年,该有新人入宫了,到时候你若还在这儿,免不了平白受气受辱。咱们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想开点吧。”

“还能去哪儿?”我叹道。

“想想办法,在宫里,同乡、同年、同好……凡是能找到些共同之处的,都能说上话。你诚心去求,贵人们心一软,你便能离开这儿了。”惠莲教我。

“我属实同哪位贵人都说不上话呀。”

“你……是不是得罪过吴管事?”惠莲踌躇了一番,试探地问。

“没有啊。”我不解其意。

惠莲见四下无人,凑近我耳语道:“我是从兰嫔娘娘那儿听说的,群芳阁召侍寝的牌子里,就从没见过有钟晴这个名字。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吴管事。你好好想想,是怎么得罪他了,赶紧去赔个礼,兴许还能补救。”惠莲安慰我几句,兰嫔那边来人催她走了。

人都走了,群芳阁里安静得很。我枯坐在院里的银杏树下,回想惠莲的话,也想起许多宫中的传闻。听说,吴总管在宫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能与太后相当。而吴总管甚为看重吴言。所以,虽然年轻尚轻,但在吴总管的大力扶植下,吴言在宫里也颇有了一些势力,群芳阁更是他能一手遮天的地方。说起来,钟家是亏待了他,可他为什么要把气撒在我头上?我可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眼泪一滴一滴,把脚下的地打湿了一片,一双熟悉的鞋闯入眼中。我没有抬头,只用夹着哭腔的声音问他:“吴管事,我知道,钟家欠你的,可为什么要我来还债?”

“因为你姓钟。”他说。

“强词夺理,你不过欺我是个好人。”泪滴得更多更快。

“当好人,不就是这个结果吗?被人欺也是活该。”他说。

我无言以对。是啊,如果当好人就注定要被欺负,那为什么还非当好人不可呢?为什么?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钟言?

“二哥哥,你是个没心肝的人。”我怨道。

“没心肝又如何?若有心肝,奴才早憋屈死了,焉能活到今日听钟小主的怨言。”眼中那双鞋消失了,他走了。由始至终,我都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对上他冰冷的眼神,我怕冻僵我的期望。我期望他对我还残存一丝情谊,困在这个四方的院子里,除了他,我毫无指望。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还小,住在钟家大宅里,披着一块纱,对同是孩童的钟言说:“二哥哥,你看这头纱好不好看?是我娘出嫁时候戴的。娘说等我出嫁的时候也可以戴。二哥哥,不如我嫁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和我娘吃住在一起,咱们搬出钟家大宅,你再也不用挨打挨饿了。”钟言颤抖着点头,紧紧拉住我的手。我恍惚着醒来,忽然忆起这一幕并非全然是梦。小时候我确实同钟言说过类似的话,只是童言无忌,加上时隔久远,便淡忘了。原来,那时的钟言同现时的我很像,被困在钟家大宅的院落里,除了我,他毫无指望。

或许,我本不该指望别人。我拿出一个玉镯,是我带进宫的最值钱的东西。我把那个玉镯塞给敬事房的管事,求他在侍寝的牌子里加上我的名字。那个管事收下我的镯子,记下我的名字,满面堆笑地应了我的请求,还附赠了一句吉言,说“钟小主天生丽质,定能得宠受封”。然而,过了两天,我没等到人来召我侍寝,只等来钟言的嘲笑,他把玉镯还给我,冷冷地说:“有奴才在宫中一日,钟小主是等不到侍寝的,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捏着沁凉的玉镯,心也是凉的。“为什么要断了我的念想?你就那么恨钟家吗?”我忍不住朝他嚷。自打进宫后,我还没这么大声说过话,怕失了礼数受罚。

偌大的群芳阁除了我俩别无他人。钟言不说什么,伸手解开衣带和纽扣,脱下衣服,裸/露至腰际。他身量匀称,肌理紧致。我的脸开始发烧。他转过身,背对我。红潮倏然褪去,我的脸一下变白。他的后背坑坑洼洼,像个烂掉的筛子,全是被香烙过的疤。

“是二叔烙的?”我问他。

他苦笑道:“有二少爷烙的,也有二奶奶烙的。”

“二婶怎么也……”我惊。“奶奶说,把你撵走是因为你捅伤了二叔。”

“钟家那些事儿……二少爷睡到三奶奶房里去了,被二奶奶知道,拿了刀要割手腕子,被二少爷夺下来。二奶奶口不择言,骂急了眼,激得二少爷嚷嚷要割二奶奶的舌头。刀子挥得吓人,奴才怕二奶奶伤着,冲上去拦了一下,不小心划破了二少爷的胳膊。”他回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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