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45)

这是乾和十年的事。那年的我只有九岁,大皇兄十三岁,二皇兄十一岁,都还是天真未泯的年纪。

二皇兄柴弋是个天才,开蒙很早,从记事起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岁就能吟诗作对。大皇兄柴聿是长子,刚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两位皇兄都是嫡子,生母是陆皇后。我排行第三,生母宜妃在我两岁时就病逝了。我是在陆皇后宫里长大的,从小就跟在两位皇兄后头。父皇热衷于政务,不是一个嫔妃众多皇帝,后宫里来来去去总没超过四位娘娘,出生的皇嗣不算多,养大了的只有我和两位皇兄。陆皇后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儿,有出口成章的才气,与父皇伉俪情笃。父皇是个严厉的人,不苟言笑,即使对我这个小女儿也有很多要求,更别说对两位皇兄了。父皇对几位侧妃娘娘也只是宠爱,并不亲热。唯一能时常看见父皇展露笑容的人只有陆皇后。不过,陆皇后对两位皇兄的管教其实比父皇更严格,唯恐他们不上进不成器。大皇兄其实已经足够勤奋聪慧,无奈生在皇家成为太子,仅有的参照是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弟弟,难免让大皇兄气闷。好在大皇兄是个心性豁达之人,与二皇兄一贯亲密和睦。

宫里每日清晨至晌午是早课时间,父皇和陆皇后亲自挑选了几位太傅教授两位皇兄。因为是太子,大皇兄自六岁起每日晌午过后便得去父皇身边旁听政务。于是,过了晌午,坤宁宫里就只有二皇兄、陆皇后和我。我是女孩,不用背书,只识字就够了。陆皇后有空的时候会亲自教我,没空的时候就打发我去尚书房旁听太傅们教课,所以二皇兄帮大皇兄代笔做功课的事我早就知道。大皇兄其实不是不会写文章,只是没有二皇兄写得快写得好。二皇兄起初为大皇兄代笔,实是因为大皇兄那日受了凉发了热,身体不适头昏脑涨地写不出来,愁得不行,让二皇兄看不过。结果二皇兄代笔的文章被太傅们大大夸奖了一番,同时也提高了太傅们对大皇兄的期望,从那以后,凡是二皇兄代笔的功课总能被太傅们称赞,有些还传到父皇御前,而大皇兄自己写的文章统被太傅们评为“差强人意,未尽全力”,还有将评语特意告知给陆皇后的好事太傅,让大皇兄勤力之后反换来一顿责罚。久而久之,大皇兄心灰意懒,越发写不好,甚至写不出文章了,为了应付差事,索性统统交给二皇兄代笔了。

要问太傅们如何未能发现这其中的原委,就得说说陆皇后对二皇兄的耳提面命了。虽然都是亲生儿子,我老觉得陆皇后偏心,多疼长子,少疼次子。我不必像两位皇兄那么辛苦,因为不用背书写文,每日过了晌午我可以在宫里午睡。而二皇兄必须在陆皇后的监督下完成功课。陆皇后很早就发现二皇兄是个天才,可她不许二皇兄展现这份天才。在某个难以入睡的下午,我听见过他们母子的对话。尽管当时我尚年幼,记忆却还清晰。

“母后缘何不乐?是孩儿的文章写得不好?”

“弋儿的文章写得很好,好到出乎母后预料。”

“那等父皇来的时候,请母后也将孩儿的文章拿给父皇看,父皇便也能像夸奖皇兄那样夸奖孩儿吧?”

“弋儿,母后不会把这篇文章拿给你父皇看的。”

“为何?”

“因为写得太好了,比聿儿写的都好。”

“写得好,难道不好吗?”

“弋儿,你太聪明了,母后有些担心。”

“孩儿不明白。”

“弋儿,才不可外露,要懂得藏拙。”

“母后不是也以才女之名得父皇爱重,得内外尊敬,可见有才不是坏事。”

“母后是女子,所谓才名,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锦上添花而已。弋儿是皇子,却不是太子,才名太盛,会惹来猜忌的。”

“孩儿不明白。”

“你再大些就明白了,或者,母后这儿有一本《三国志》,弋儿可以仔细读读《陈思王曹植传》。”

我不知道二皇兄有没有读《曹植传》,我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本书。待我稍大一些,识足了字后,读过最多遍的书就是《三国志》,其中的《陈思王曹植传》我几乎可以倒背。年少的我曾为才子多舛的命运偷流过不少眼泪。曹子建的《洛神赋》成为我最爱的文章。我将其中的字句绣在枕套背面,让那优美的哀怨每晚伴我入眠。

后来枕套上的秘密被两位皇兄发现。二皇兄取笑道:“皇妹痴迷《洛神赋》,是想长成宓妃那样的绝代佳人,令世间男子神魂颠倒吧?”

大皇兄说:“哎,二弟,这美女从来心仪才子,更何况尊贵的公主。咱们小皇妹定然是想着将来嫁给国中的第一才子。”

“那咱们可得帮皇妹留意留意,好好挑挑。”二皇兄笑着说。

“国中第一才子不就是二皇兄嘛。”我心里嘀咕着,嘴上不敢说出来。

我的思绪回到乾和十年科考放榜前一天的坤宁宫。我跟在两位皇兄后头,跪在陆皇后面前。

陆皇后得知两位皇兄自作主张捅的篓子,沉着脸道:“明日就放榜了,这事必须今天就和你们父皇说明白,否则选才的国策岂不成了儿戏。幸好你俩及时坦白,否则祸闯大了,母后也不能偏袒你们。聿儿,你现在就去跟你父皇和主持考试的学士们说,黄戈就是你,你想检测自己的学问才化名黄戈做了这件任性的事。这次你擅用特权,务必要诚心悔过,当面向你父皇和学士们赔罪。记住,一个字都不准提你二弟,否则母后不会轻饶你。”

“不提怎么行?这事本来就是为了让二弟露脸才做的。这么一说,岂不违背了孩儿的初衷?”大皇兄不甘地辩解。

“你的初衷是搅扰国政,滥用职权,欺君罔上,戏弄师表,自作聪明。你父皇的脾气不用母后多说。若较真起来会是怎样的结果,你也不小了,自己掂量吧。再者,你是长子,又是太子,要负责任的事,你不想着承担起来,却想推给你二弟。母后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全都忘了?”陆皇后的脸拉得更沉,语气也愈发严厉起来。我看见大皇兄的后襟都渗出了汗迹,而二皇兄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

“母后教训的是。孩儿这就去。”大皇兄忙不迭地跑了。

“你一个女孩跟着他们混闹什么。快起来,去你房里歇着吧。”陆皇后把我拉起来说道。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跟二皇兄单独讲,便应着退了出去,然后蹑手蹑脚绕到后门,穿过暖阁又回到方才的正殿,悄悄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想听听陆皇后会跟二皇兄说什么。

“皇兄不爱读书,写不出那样的文章的。”二皇兄声音含糊,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母后说什么,你照办就是。”

“母后是担心孩儿抢了皇兄的风头,让皇兄不高兴。请母后放心,皇兄与孩儿一向友爱。孩儿与皇兄皆是母后所生。皇兄待孩儿至亲,孩儿待皇兄至诚。”

陆皇后不语,未几轻叹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你们都还小。越是亲近,越要懂分寸,兄弟也是君臣。母后一再同你说过让你藏拙、藏拙。你倒好,不仅不藏,反要弄得天下皆知了。”

“母后,孩儿只想证明自己的本事。”二皇兄委委屈屈地说。

“你是皇子,尊贵的二殿下,一辈子锦衣玉食是注定了的,还证明什么?你该有的,都已经给你了。额外的索求,都是妄念,是祸根!”

正殿里是长时间的沉默。陆皇后和二皇兄各自在想些什么?我好像可以猜到,又好像不甚明了。我轻轻退回自己的卧房。

坤宁宫摆晚膳的时候大皇兄才回来,容光焕发的模样不像是受了责罚。

“母后,二弟,你们说有趣不有趣。那个状元,原来不是二弟化名的黄戈,是叫黄格——格律的格,一个徽州来的考生,刚十六岁。”大皇兄说,“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黄格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本朝,不,听说连前朝都算上,二百余年从没取过这么年轻的状元郎,连齐学士都称赞黄格是天纵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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