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儿,”再次叫着同样的名字,王太后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哀家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哀家把你害死了,你浑身上下全都是血。”
我无奈地望了望长公主。幸好早晨进宫前已换上宦者快马送来的米白曲裾,若我依旧穿着昨天那套绛红深衣,估计太后得当场被我吓死。
“娘,你看,嫣弟没死,活蹦乱跳的呢。”长公主代我回答。
手突然被执起,被太后用尽全力重重摁进身边男人温暖的手心中。我诧异地偏过头去,对上帝王的双眸——他惊讶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忧伤。
“你没事就好。哀家终于想明白了,你和彻儿爱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哀家不会再过问。”王太后的笑容,如和煦的春风。她开心地絮叨着,嘱咐她假想中的那个人,“你要替哀家照顾好彻儿,他是哀家唯一的儿子,他要御驾亲征,你一定要帮哀家拦着他。你这几次出征打得这么好,哀家十分开心,希望你再接再厉。”
“去病,快答应太后。”长公主催促我。
“诺。”我不情不愿地回答。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起远在朔方原的那抔青冢,整件事情对我来说开始变得有趣——即便面前这位妇人可以轻言他人生死,真到了后悔的那一刻,她也无力回天,不是么?
不过,太后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韩嫣早已逝去多年,何来出征一说?
王太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皮肤上的纹路因为撑起的笑意而微微颤动。我从来不知道,太后也会有温柔的一面,而她此刻慈祥的目光,令我脊背发凉。
记得第一次谒见王太后,还是一元四年那个冬季的早晨。卫长公主诞生的那天,雍容华贵的妇人带着圣眷般的笑容,一句话把我送进太学,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任谁也熬不过风霜与岁月,钟室殿当夜那狠心宣判莫须有之罪名的东宫之主,如今不过是这金碧殿宇、锦绣床榻间,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一位孱弱老妪罢了。
太后没有再说话。周围的人凝神期待着下文,然而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只摁在我手背上的苍老的手一点点失去气力,浑浊的瞳眸渐渐被那双皴皱的眼睑覆盖。
太医令匆匆跑进来,周围忽然陷入一片混乱。我试着抽回手,却被男人攥得更紧了。
***
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睁开眼时,外头夕阳通红的霞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
“陛下还在休息。”大姨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可知卫将军几时能回来?”
“回太仆大人,属下是代郡驿站的,接到云中信使送来的百里加急信函便立刻动身南下,并没有遇到卫将军。”
“子叔,放他进来吧。”背后突然响起人声,吓我一个激灵,差点儿从床沿上栽下去。
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我。
红翎急使小步跑进殿内,呈上火漆紫匣:“陛下,李息将军边境急报,军臣单于病死,左谷蠡王伊稚斜攻破单于庭,自立为单于。”
“左谷蠡王?”天子惊道,“那个匈奴单于继承人,太子于单呢?”
“回陛下,”信使拱手道,“太子于单不敌,仓皇出逃,生死未卜。”
“传诏给李息,无论如何,要把于单平安带回京师。”天子命令道。
“诺!”领命离开时,信使忍不住又扫了我一眼。
“醒了?”
“嗯。”我打了个哈欠,想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依然被对方紧握。昨晚赶了一晚上路,晕晕沉沉的,连何时睡着的都不太记得。
“陛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往外抽。
对方松开手,唇上渐渐绽开笑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陛下,”见男人神色和缓,我试探性地问道,“太后可有好些?”
“吊着一口气在。”帝王依然面带微笑地盯着我。
我翻了个白眼。亲娘快要死了,这人不去榻边好生看守,为何坐在这里,一脸心花怒放?
“去病,”天子靠过来,用玩味的目光俯视我,“朕想不通,你长得如此像卫青,太后怎么会把你认作韩嫣?”
“臣哪里知道。”这种问题我拒绝回答。即使我与韩嫣毫无相似之处,太后难免老眼昏花;再者,她显然对当初欧刀赐死韩嫣的执念根深蒂固,钟室那晚韩嫣和我都被她弟弟田蚡捉去,她估计已经老糊涂,记不得我俩谁是谁了。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对方一眼看穿我的不屑。离得太近,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
“嗯哼。”大姨夫撇过头,清清嗓子。
“子叔还有事?”天子收回手,正了正衣冠。
“陛下,外朝和中朝的官员已经陆续抵达甘泉宫,正在殿外等候。”大姨夫拱手回复道。
第50章 50 危机
晚霞映着落日的余辉照进甘泉宫南议事厅,内侍在四周点起灯火。
“诸位爱卿远道而来辛苦了。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忙,请诸位做好心理准备。”通天冠下,天子的目光掠过面前一众朝臣,“怎么不见张欧?”
“回陛下,张御史病重,恐受不住长途跋涉,这是他请求臣代为传达的辞呈,请陛下过目。”丞相薛泽递上锦帛给宦者。
“还真会挑时间。”天子抖开锦帛来回扫了几眼,“正好,诸位爱卿说说看,御史大夫一职,可有推荐的替代人选?”
薛泽犹豫片刻,拱手回道:“之前陛下提到过左内史公孙弘,以臣之见,此人博学多识,处事变通,可以一试。”
薛丞相话音未落,右内史汲黯面色瞬变,急急出列,向前两步:“陛下,自古齐人多诈,公孙弘工于心计,表里不一,嫉贤妒能,沽名钓誉,陛下若是启用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不久的将来,朝堂上哪里还有贤臣良将的立锥之地?”
堂下异常安静,烛光昭昭,天子犀利的目光在出列的两位朝臣身上绕来绕去。敢当堂顶撞三公的九卿,非汲长儒老先生莫属。
“汲爱卿,不试试怎么知道合适与否?现在事务繁杂,时间紧急,先让公孙弘代任一段时间看看。汲爱卿要是觉得公孙弘办事有不对的地方,就去找他当面提出来,不用跟朕汇报。”
***
“太好了,陛下已经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舅父不用再为郭侠士担心啦。”我从二舅手里接过马缰。风尘仆仆的卫将军刚从高阙军营赶回来,没能见上太后最后一面。
“是啊,等他没事了,咱们得请他到府里做客,好好庆祝一番。”这么多天以来,二舅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一缕源自吕梁山的清风,吹散去夏日的炎热。他朝马场四周张望一圈,“你的‘雪麒’养得如何?怎么没看见它?”
“我搭陛下马车过来的,走得匆忙没带上。”我将枣红马交给宦者拴好,拍拍手,转身道,“舅父不用担心,咱府里的马夫是您这个养马天才训练出的一等一好手,雪麒一直在长膘,比在公主府的时候健壮多了呢,搁未央宫放个十天半月的没事。”
“臭小子,嘴可真甜。”二舅呵呵笑了一会儿,停下脚步问我,“你呢,最近怎么样,甘泉宫这里很忙吧?有没有累着?”
“我?就成天跟在陛下后头瞎转悠呗,哪里能累着我。”
“瞎转悠?”二舅挑眉。
“呃,基本上是这样。朝政有薛泽和公孙弘,军队有您和大姨夫,葬礼典仪有东方朔和朱买臣,我只要陪着他就好,这是陛下原话。”我辩解道。说起军队,我换了个话题,“对了舅父,北境是不是又要起狼烟?我听公孙敖将军说,匈奴新单于是个狠角色,很可能会单方面撕毁汉匈休战和约。”
“伊稚斜?他暂时还在忙着镇压匈奴各部。”二舅话锋一转,“不过,此人的个性同他曾祖冒顿单于类似,性格暴戾。他作为左谷蠡王而非太子,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政变成功之后,必然会学他的先祖,将矛头对准邻邦,试图把部众的注意力从内部转向外部,同时也为自己树立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