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木沉默着打开所有的窗户。冲淡了呛鼻的臭味。
喝着咖啡的靖夫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明史,你比以前瘦了。有好好吃饭吗?」
找工作时为了省下午餐费,就去便利店买可以饱腹的豆乳和一个饭团。过着这种生活自然也就瘦了。
「……工作忙,有时就没吃」
「你现在的工作能有什么将来?还不如回老家做公务员。高木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斋木面无表情地喝着咖啡。
以前靠靖夫的关系在编辑部工作过。高木是靖夫的大学学弟、编辑部的社长。
DTP的技术就是在那里学的。当时的斋木半工半学,也没有舍弃当插画师的愿望,只要有公募他就会去应募。可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梦想。
做杂志版式的时候会交给高木修改,改出来的东西每次都跟自己的意图相差甚远。画的插画也没能让人满意,常常需要重画。
有一天被高木叫到飘荡着浓浓昭和香气的咖啡店。高木是个脸很臭的男人,那一天他的脸比以往还要臭。
『我说话可能会很难听,但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承认你的努力,但你没有才能。一般来说只要教了工作的做法,某种程度上都能派上用场,但你完全不行。你一点品味都没有。这是天生的,不是你的错』
『没、没有、品味吗?设计和插画都不行?就算没有才能,只要锻炼品味,总、总有一天也是会有用的吧?』
斋木结巴着反问,高木却摇了摇头。
『很遗憾,不论设计还是插画都不行。品味也是才能的一部分。我说了你没有才能。哪怕你有一点,那都可以加以磨炼,但没有的话就连磨炼都无从做起。你还是回老家参加公务员考试吧。回家做份稳定的工作,让你父母安心,这就是我的建议』
这时店主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咖啡变冷了。给你换杯新的吧』。
斋木慌张地说『不要紧的』,一口气喝光了冷咖啡。
古老咖啡店的坐垫软绵绵的,可是这反而让人坐立难安。备受好评的咖啡喝起来犹如泥水。没有味道。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斋木低下头。完全不顾虑自己的心情,左眼的白色影子还在那里喧腾。
靖夫继续说了下去。
「这边的印刷公司,我也许可以介绍你过去」
「印刷公司……」
斋木呆呆地鹦鹉学舌。靖夫点点头,念出了两个斋木经常使用的DTP软件的名字。
「那家印刷公司大概只有五十个社员。社长是我朋友。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打电话过去问」
斋木现在投的简历就有出版社、编辑部和印刷公司。
回家乡。回老家。受父母照顾,那样的话生活就轻松多了。就这样度过每一天……
靖夫对陷入沉思的斋木说「怎么样?这种事要尽快决定。如果想要我介绍,你就早点说」,然后喝了口咖啡就又坐到画布前。
靖夫的画依旧是纤细线条的集合体,简直跟花纹无异。可是以蓝色为基调的颜色使用得极其复杂,带有难以言喻的波动感。
往前倾的靖夫用面相笔又加了一条线。每添一笔恐怕都会让人窒息。斋木在父亲背后吞了口气。
「这幅画什么时候能画完?在我看来是已经完工了」
「还差得远。完全不行……」
这句话让斋木莫名焦躁。父亲、神成、朋。感觉这三人都在他面前画了条线。不管到了多少岁,就算朋死了,他也没法摆脱这种心情。
就像是在对自己说,「凡人的你是不会懂的」一样。
斋木呼出口气,看向窗户。没有水晶帘子。看到了庭园和神成以前的家。看着那些,斋木烦躁地开口道
「差不多行了吧?那副画已经不要紧了。完工了。什么完全不行啊。爸是因为害怕动手术,想要拖延时间,所以才死死抓着那副画不放吧」
咚的一声,斋木回过头。似乎是靖夫把画笔放到了袖机上。靖夫惊讶地看着斋木。
「这哪里画完了。你看不出来吗,这根本就没画完」
如果说怎么可能会看出来的话,就暴露出自己凡人的一面了。斋木叹了口气。
「那动完手术再接着画?要是拖久治不好就麻烦了」
「主刀医生如果失败了,就会留下麻痹症……所以必须要赶在手术前画完」
靖夫的眼神宛如魔怔。斋木抿抿嘴。
「适可而止吧。你还嫌大家不够担心你吗」
靖夫漏出气音般笑了。
「没想到还会被你说教啊……明史,难道你是为了劝我早点动手术才回来的吗?」
「……妈打电话过来把我吵得要命」
靖夫弯了弯眼角,笑着说「是吗」。然后又拿起了画笔。
斋木喝着咖啡,揉了揉左眼。
从刚才开始朋的影子就在那闹腾,似乎是想要去某个地方。迈步走向朋想去的地方,在蒙着白布的东西前站定。应该是画着画的画布了。
斋木蹲下来掀开白布。
「啊……」
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是高中时,在神成房间看到的画。斋木移不开眼睛。是那时候的画。画着沿岸部工场和被遗弃的自行车。
「非常讨厌的画吧……」
转过头,看到靖夫露出淡淡的笑容。靖夫直勾勾地盯着画布。
「非常讨厌的画。美丽、纤细、有力、丑陋。骄傲、自我展示、不安。真是年轻」
靖夫疲倦地双手掩面。
「我把静君当成另一个儿子看待。爱他的才能。可是、可是、真的太痛苦了。我就不该收下这幅画的……!」
靖夫在发抖。斋木愕然地看着父亲。第一次看到他被打垮的模样。
对身体的健康感到不安,创作遇到瓶颈时很容易说丧气话的吧。斋木眺望着书架。那里塞满了美术入门指导书、素描集和美术专门杂志。
斋木站到书架前。什么都好,必须要转移话题。从千惠美冗长的话中想起她提到最近有杂志报道过父亲。
拿起最新号。表纸是父亲面朝画布的身姿。卷头贴着黄色付箋。介绍了靖夫的作品和个展,另外还有他的采访。
眼睛捕捉到了『操纵颜色的男人、诉说色彩与美』的字眼。杂志上的跟这里的男人判若两人。除了个展的照片外,还有曾在高中手执教鞭的照片。采访上洋溢着自信,激昂地诉说着自己的美学,激励着后进生。乐观又充满希望。
「爸……这个、好厉害」
听到斋木的称赞,靖夫从手中抬起头。瞪着斋木手中的杂志,扯出扭曲的笑容。
「这种东西,扔了」
「你在说什么。大家都在称赞你啊」
杂志也是地雷吗,斋木慌乱地把它塞回书架。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靖夫气息不稳地抱着头。发病般抓着头发。然后发出呻吟。
「啊啊、完全不行。心态崩了。明史,把它带走。撕了、扔掉!你可以丢掉的吧!我无论如何都没法丢掉它」
靖夫所说的『它』指的是神成的画。斋木瞪圆了眼。
「爸、你怎么了……」
一直以为父亲推崇神成。但并不是这样的吧。靖夫仍面朝画布。一直瞪着自己的画,压低声呢喃
「……那副蓝色的画……、本该由我画出来的……」
斋木身体猛地一抖。因为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酞菁蓝。
想着总有一天要以那种蓝色为基调,描绘出深蓝色的世界。所以当那副画出现在眼前时、看到神成腼腆的脸时,就觉得是被他偷走了,涌现出强烈的憎恶感。
斋木僵硬地用白布包住神成的画,把它抱了起来。
「我会扔掉的。你要赶快画完,然后去医院」
抱着神成的画离开画室时,被站在厨房门口的千惠美招手叫了过去。
「怎么样?你爸肯不肯动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