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殷受不肯涉足棠地,他只好自己去棠地走了一遭,想要去圣女的陵墓祭拜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别说是取点什么东西了,完全带走更不可能,他取了一点带回来了。
虽是冒犯,但想必甘棠也不愿看见殷受现在在这般模样。
进了九月,殷受连朝也不上了。
不是在书房把玩那些玉石和旧物,就是在梨园。
人在书房,各色各样的玉石堆满了案几,流光溢彩,殷受坐在里面,手里拿着一张小弓弩,制造很粗糙,木头都裂开了,大概是弦皴化绷断,他正拿在手里修。
崇明把小瓷瓶送到他面前,沉声道,“她在这里,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要看看么?”
白底蓝花的瓷器精致秀美,只有巴掌大的那么一个,他听宫人背地里议论过,她是火葬,化成灰,随风而逝,没留下多少。
殷受胸膛起伏,渐渐赤红了眼睛,心里恨意翻腾,拿起瓷瓶就砸在了地上,一甩袖将案几上堆着的玉石金器全扫在了地上,她就是个骗子!
叮铃咣当的都是玉石碎裂的声音,崇明知道殷受还需要些时间,未再说话,退下了。
书房的门关上后,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喘息的声音,殷受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点白灰上,伏在案几上咧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哭不出一点眼泪,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盯着那灰败的颜色出神,半响才轻轻呢喃了一声,“棠梨……”他永远也不原谅她,永远也不原谅她。
第91章 慢慢也就淡忘了
阳光自窗棂里透出来,能看得见在光线里跳动的灰尘, 丝丝的风轻轻一带, 飞舞得就更厉害了。
殷受心脏骤缩,痛得麻木, 喘着气爬起来扑到了案几前,用手拢了拢地上的粉末, 碰到便如碰到火焰一般, 烧得他五脏如焚。
以为没有她他就过不好了么?
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他照样过活,且他手底下的铁骑会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站在最高处, 让她后悔, 后悔离开他。
等着瞧罢。
殷受自案几上捞了个瓷瓶,一边往里面装粉末, 一边想若再见到她,他一定要将她踩在脚下,让她受尽折磨,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哪怕她跪下来求他, 他也再不会多看她一眼,多怜惜她一分。
如果能再见到她, 哪怕一次也好……
殷受晃了晃脑袋,将这样会让他发疯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将瓷瓶收入了怀中,撑着膝盖站起来, 没什么好伤心的,走了便走了,她不留恋他,他也不稀罕。
殷受起得猛了眼前发黑,待脑子里那阵眩晕过去,便抬头看了看外头。
正是艳阳天,殷受觉得和往日亦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开门吩咐廊柱边候着的唐泽道,“把书房收拾干净。”
唐泽在外熬了一夜,熬红了眼睛,听见动静浑身打了个激灵,脑袋跟着清醒起来,忙应了声是,进去见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宝贝,且是殷受寻常最爱惜最喜欢旁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那些,便有些拿不准殷受是什么意思,又不敢擅做主张,只好探出个脑袋来问,“属下收起来送去库房么?”
送去库房干什么,白白占地盘。
殷受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回了两个字就直接往庭议去了。
说是烧了。
唐泽又能看见殷受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剑,一枚玉埙,哪里敢真烧了,只好找了几个上好的箱笼,把这些流光溢彩的金石玉器装起来,先藏到库房去,免得哪日自家主上后悔了没个交代。
寝宫里双份的寝具也全都撤换了一遍,宫里遍地的棠梨木也全砍了,种上其它不知道什么的苗植,一夕之间,原先的储君府遣散了仆人,完全封存了起来。
这般动静搁在臣子眼里,就是君王幡然醒悟要做回明君的意思,十一二月寒冷的天气,大商邑里倒是刮出了一阵暖风,殷受恢复了常态,正常上朝,收到攻伐东夷的捷报,听到看到些舞乐也能龙心大悦,听闻棠地的事也不再发雷霆大怒,甚至关心起陶瓷的烧制来,连圣女殡天的仪礼也派遣了商容一并送去,周全得让臣子们受宠若惊。
崇明打算回崇方,收拾东西时见唐泽坐在树杈上愁眉苦脸,奇道,“王上好了,怎么你倒唉声叹气的了。”
唐泽自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书房里头张望了两下,自家主上正和三公三师几个商讨军务,冷静沉着,没有丝毫不妥。
唐泽朝崇明道,“王子您不若再留几日看看,到了晚上您就明白属下的意思了。”
崇明想着殷受近来冷静理智到反常的言行举止,蹙了蹙眉,“也罢,东西暂时不用收拾了。”
殷受近来作息极其规律,入夜到点,该歇息便歇息了,一个月以来没有一日破例过,崇明晚间来的时候只唐泽几个在外围守夜,见了崇明过来,略略行了礼,往寝宫里头指了指,示意崇明别出声。
唐泽几人是殷受的亲随,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拿殷受的事情开玩笑,崇明点点头,也不催促询问,只在旁边找了个位置靠坐着,闭目养神,他比殷受大几岁,年少时期的恋慕早已散了个干净,现在膝下有一子一女,后宅和睦,他心系疆场,没什么后顾之忧,挺好。
外头已是月悬高空,已是十一二月,草木荒凉,虫鸣鸟叫的声音也少了,偶有三两只落单的,扑棱棱盘旋两下,又落回枝丫上,衬托得周遭越发寂静。
再过两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崇明睁开眼睛,见殷受一身中衣从里面走出来,吃惊地看了眼旁边苦大仇深的唐泽,上前唤道,“阿受,你要去哪儿。”
唐泽几人行礼,殷受却似听不见看不见一般,转了个弯往旁边出了院门,唐泽几人也不用人喊,自己站起来,朝崇明苦笑道,“喊也没用,主上压根听不见。”
几人在后头跟着,光明正大,前面的人也没回头,巡查的侍卫也似见怪不怪,行了礼自顾自起来,去做事了。
想来殷受这情况也不是一两日了,崇明心惊,“他这是去哪?”
月光的余晖照射下来,隐约能看见殷受中衣的扣结上还系着个小瓷瓶,唐泽轻声回道,“去哪里都是固定的,就是一晚上出来两趟,一趟回储君府,在梨园里转一圈,上摘星台等一等,自己回来上了床榻,睡一会儿又起来,跑去库房转一转,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唐泽也不待崇明问,知道的都说了,“库房里堆得都是圣女送给王上的礼物,图册玉石,珠宝文简什么都有,王上看完一圈,回来接着睡一个多时辰,没事人一样起来梳洗上朝议,有一日还责问属下为何被褥上会有泥,压根不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了。”
这是压根忘不了甘棠,也接受不了甘棠已经死去的事实,日日去梨园等她,睡梦中都想着能有再见的那一日了……
入夜后寻常人不得随意走动,宫里宫外寂静清冷,独殷受一人走在路上,仿若无家可归飘荡在外的游魂,崇明长长吸了口气,示意兴九几个都回去,与唐泽在后头默不作声的跟着了。
储君府因无人打理,没人烟,进去后梨园里都是残枝败叶,殷受也看不见,就这么在里面逛了一圈,晃晃荡荡上了摘星台,望着下面的树林发呆了。
和九月那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可现在的殷受显然是没有意识的。
崇明勉强压住心里的惊骇,上前唤了两声,“阿受,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受回道,“等棠梨。”
崇明三十几的铮铮男子,也不由双目发酸,解了身上的风袍,给他披上了,问道,“夜里风凉,你怎么不穿好衣衫再来。”
“我在这等她。”
唐泽说暗地里请伍云看过,说是夜游症,说的话答得话对不上很正常,崇明又接着道,“你这样,棠梨看见了也不会高兴的,还有武庚,棠梨去世之前给你留下一个血脉,定是想你能好好的,快些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