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定锦事先与姜逐讲好,路上随你,到清月山就收敛,不能整天围着床笫打转,跑远路住旅馆,傻子才会做的事。
抵达目的地,二人在山脚找到一家旅馆,隔壁是一伙散客旅行团,导游口灿莲花,吃饭时遇见他俩没跟团,立刻放下手上馒头游说他们进团,价钱打七五折。
姜逐花十块钱从她那里买了一份指南,婉言谢绝邀请。
第二天爬山看日出,需要早起,晚上姜逐灌好水捂子塞到朱定锦脚下,安安静静地在她身边睡下。
清早四点半,旅馆内人声鼎沸,导游履行她人工闹钟的义务,举着喇叭喊:“都起床啦起床啦,晚了不带啊!”
朱定锦打着瞌睡起身,木头木脑地洗漱,没有东西依仗还站得住,穿裤子时挨到床,“咕咚”一声倒回去,顿时觉得舒展温暖,二话不说睡过去了。
姜逐再拉她起来时,她恍惚觉得天已经亮了,睁眼见到天花板上一颗锃亮的大灯泡,再瞥往窗外,还是昏暗的。
“几点了?”她挡住灯光。
“五点。”姜逐蹲下给她穿鞋,“天亮得晚,还来得及。”
朱定锦困得七倒八歪,将额头架在他肩上,问:“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承载着人对永恒的想象吧。”
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今晨日头赏脸,旅客们托儿带老苦不堪言爬上高峰,老人喘小孩哭,在导游的吆喝声中站到安全位置,分享零食与饮料,谈儿说女,等着“景点”徐徐升起。
云层中浮起金边,深沉的蓝与灿烂的橘碰撞交融,引来一阵欢兴鼓舞。
朱定锦靠在姜逐身上,困意消了,近乎肃穆地目睹日出过程。
古往今来,它被冠以“希望”、“朝气”、“正义”、“生命”之类的词,看一看十年少,不好好感动一番都枉花票钱。
真较真起来,不过是数万千米外一个黄矮星,自焚般释放光和热,它也不是拥有无尽寿命的,只不过那漫长的岁月由无数人的一生堆叠而成。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
朱定锦闭上眼,眼球残存烧灼感。
“它是永恒的么?”她问。
姜逐想了想:“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很多时候,在一生的后半场旅途中,不知道哪里会应验年轻时某句无心之言,像一个早已埋下的暗喻,轻轻一牵,就在回忆中的某个画面中砰然炸开。
这幅画中,有一轮初升的明日。
清月山,顾名思义,最出名的属夜晚银盘高高挂,但月亮没能在远客面前露脸,来自宣义一个电话令它惨遭抛弃。
这时候匆匆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话筒那头一开口就不太妙:
“出事了!郑隗聚众斗殴,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第39章 局子
宣义的夜晚总是很热闹,即便雨夜也别有一股“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喧嚣。
丁一双软成泥一样瘫在卡座上,眯着眼,在他视野里任何东西都由红绿蓝三色构成,荡成三块交叠的虚影。
似乎刚刚腰上有什么东西嘀嘀嘀地响,恼人的很,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摸过来,按掉,让他快炸飞的脑壳重新舒缓下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倒了。
不过这种“倒下”的滋味莫名的好,背心沾汗,湿抠抠的,他皮肤开始难耐地痒,于是扒开毛衣,在身上四处抓挠。
这时有什么人靠近,跪在他身边,双颊微缩,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贴到他脸上,哺乳一般,然后他齿间被推入大股的白烟。
烟丝仿佛有生命,钻入他的鼻腔,流进他的肠胃。
他晕头转向,通体舒坦,往外吐出白色的气,嗓子里配合地发出“呜呜呜”的鸣笛声,惹得四面八方传来笑声。
他也笑了,觉得自己特像一列进站的蒸汽火车。
过完了这醉生梦死的一夜,“郑隗斗殴”的晴天霹雳才劈到他头顶上,丁一双垂死病中惊坐起,往身上一抹,好家伙,只剩一件衬衣,毛衣静电呲呲打得痛,他烦起来朝桌底一扔,扯过皱巴巴的羽绒服往身上套。
外面天光微明,天色是水洗过的蓝。
他心情无端昂扬起来,女友告诉他的坏消息在晨风中灰飞烟灭,飘飘然打车赶往局子,遇人三分笑。
局子里杵着二四五六八人,有熟悉的,不认识的,穿着整齐,站姿笔挺。
丁一双是唯一一个衣冠不整赶来的,要说他是裤子都顾不得提急吼吼跑来还有情可原,偏偏他最迟,身上带起一股酒精混合的劣质香水气。
管彬杰的脸色瞬间铁青,快步走到台阶处钳住他,丁一双则抱住他一条胳膊:“大管,帮我付一下车钱。”
“你去哪里了!”管彬杰掏出钱夹吼道。
“喝……喝了点小酒,外面吵,没听见你呼我。”丁一双大着舌头解释。
管彬杰将钱递给司机,特意弯腰看了一眼,是个满脸木讷的师傅,指甲黝黑带泥,不像是往外说八卦的那类人,没说别的,只道:“辛苦了。”
付完钱,管彬杰拎他去局子里,心思重重写了满脸,没再骂他。
里头两方人马对峙,昨晚发生的时间太晚,局子出警将人带回来直接关了一夜,通知双方亲属早上再来。
这时刚过完一审,双方大致了解事件始末。
郑隗与女友欧阳萍洋昼伏夜出地泡吧,欧阳被某个刘姓公子哥瞧上了,拉拉扯扯,两边逐渐交手,起初是推搡,其余人拦下后不了了之。本以为完了,哪料郑隗上厕所时,被人从背后阴了一手,头磕到墙上,命根子差点折了,当即火冒三丈,扭身与人厮打。
到这里,郑隗都还是占理的,之后的事就闹大发了。
他三两拳把人家的先天性哮喘打出来,仍不解气,拽住领带把人拖出厕所,叫一帮不知从哪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与人家的狐朋狗友开战,等有人发现刘公子进气少出气多时,已经造成病情延误,现在人正在医院抢救,还没脱离危险。
刘公子的老爸,不大不小是个总,儿子被打进医院手术室,此事不太可能善了。
守望处于绝对劣势,不说赔款官司,只要刘家有意把“明星夜店斗殴伤人进医院抢救”的新闻卖给媒体,他们能免费在娱乐头条炸个三天三夜。
朱定锦超速驾驶,连夜从清月山赶回宣义,姜逐负责在后座小憩养精神,迎接他们的是一场硬仗,脑子不清不楚不如不上。
管彬杰自从踏进局子,就霸占了饮水机旁的座机,无数的号码从他脑海中映射到拨号键上,没有间断打了两个半小时,号码按键音与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组成跌宕起伏的背景音,庞大的人脉图缓慢浮出冰山一角。
在此之前,守望成员对管彬杰的态度从来是不亲不疏,甚至有点嫌弃他不会迎合,好像自己是他手底下的雇工,只有赚钱时才记得人,好的经纪人应该像萧大丞那样,把艺人当亲儿子带,因此暗地里还有点小疑虑,大管这人也配“金牌经纪人”的称谓?他靠什么镀金,世碌中庸么?
管彬杰着实不算什么东西,他只会做两点工作,不得罪人,以及狐假虎威。
够用了。
朱定锦开了一夜的车,眼皮打战,向一个小片警要了把凳子,靠墙边坐下闭目养神,隐约听到门口有陆陆续续脚步,管彬杰的嘴皮子一刻没停,刘家来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动静,重量级的估计还在医院守人。
她头皮麻木,胃里空空,有种烧灼的空虚感,从食道一直烧到后脑,反倒让她从混沌中抽离出来。
宣义里姓刘的大总小总没一百也有五十,这是个大姓,各行各业皆有,光凭一个名字想不起来是何方神圣,不过从昨晚事发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再怎么守在手术室与ICU外气急攻心,也该腾出手给加害人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