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扬眉,又觉得素柔云说得其实也不算错,便又点头。谈无欲这个人啊……我很清楚。他瞧了素柔云一眼,又想起了谈笑眉疯疯傻傻的样子,便轻轻地说,谈无欲他啊,处处想要杀吾,可素还真也不是易与之辈。云流,吾已经说出了苦衷,你现在还恨吾么?
素柔云眼神有些恍惚。恨你何用呢?事情已经发生,恨你也无法挽回了。
那是素柔云与他说的最温柔而悲伤的一句话。
无欲,柔云也死了。素还真轻轻地说。
隔了很久,谈无欲的声音才传过来。是我杀的。
素还真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残酷。他说,无欲,柔云她恨你呢。我告诉她,布计灭霹雳门的人是你,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也是你,无欲,无欲,素柔云到死都认为你是她的敌人呢。
谈无欲沉默着。
素还真又问,无欲,你恨我吗?
半晌,谈无欲才叹了一声,素还真,是我杀了你妹妹,你问反了。
素还真又笑,说,没有问反。我要你陪我入这个局,我要你染了血,笑眉死了,柔云也死了,尘不染死了,你我的徒弟都死了。和我们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恨不恨我?无欲,你恨不恨?
谈无欲低声道,你不是说过,这是命,这是我们的命。
素还真眼中的血色忽然闪了一下,口气就变了。他问得很慢,也问得很仔细,谈无欲,你是信了命的?过去种种,你都是认了这个命,才与我做戏的?如若我说这不是命,你便要走了,是不是?如若这不是一场局,你便不会相陪,是不是?
这个世上哪有如果呢。谈无欲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有些无力。
素还真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撕疼。低头才发现,因动作的牵动,太古神器的利刃划破了心,血渐渐渗出来。他颓然斜倚在床头,眼中泛了红。他笑起来,谈无欲,你说得对,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你我身在局中,谁也抽身不得。谈无欲,你若想要抽身,便须得赢过我,杀死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将在我的阴影之下。
谈无欲,你要记住,素还真永远在你之上。
素还真咬牙说完这句话,然后猛地咳嗽起来,满口都是腥甜的血味。
谈无欲那时候只是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以前,素还真曾握着谈无欲的手,说,等这局终了,我替你杀了所有的仇人。那时候谈无欲,只是用冰凉的指尖覆上他瞎掉的那只眼睛,说,我们不能退了。都不能退了。
谈无欲终是没有等素还真。
他毫不犹豫杀了沙人畏。
谈无欲杀他的时候,眼睛嘴角都是笑意。沙人畏看了害怕,却没来得及将那声惊惧万分的求饶喊出口,谈无欲便斩断他的首级。沙人畏的血淋了谈无欲一身。
普九年道,你真是狠绝。
谈无欲目寒如水,道,这也叫狠绝么?
普九年道,沙人畏很信任你。
谈无欲便笑了。飞眉凤目,那样清冷的五官一旦笑起来,便是难以形容的好看。如春冰初融,如拨云见月。谈无欲虽笑着,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说,你该想的是如何立足天下,而不是区区一个沙人畏的生死。
普九年看着他,说,你和素还真太像。
谈无欲眼风又更冷了,漠然道了两个字,是么。
素还真说,无欲,无欲,在这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时时爱握着他的手,或许是功体纯阳的缘故,素还真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握住了,两只手的温度便渐渐趋于一致。
谈无欲从来没有告诉过素还真,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的天机算术学得极好。
素还真命盘上的那些个琉璃星子,一点一点,像戳在他心上一样。谈无欲默默地想,这个人的命,怎么会如此乖舛。又见了太阴星坐宫入命,一颗心便重重地往下坠。怎么也坠不到底,就这么一直掉,一直掉,像在无限的虚空里,连挣扎都无处挣扎去。
谈无欲将笑眉带在身边,眼见着她的疯病一天天好起来,曾欢悦无比。笑眉的命既然可以改,那素还真的命岂非一样可以改?可是笑眉最后还是死了,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接下来是素柔云,尘不染,恩情爱休,仇恨怨止,所有的人都死了。每个人还是顺着他们的命格毫不偏移地走下去。
这是命。不能改的。
欧阳上智到底还是没死。
荫尸人告知谈无欲,孔识藏将在金石山上,指出真正的欧阳上智。
普九年问,你不想看看素还真么?谈无欲望了一眼普九年,说,我不应该首先关注这个欧阳上智的真伪么?普九年就笑了。欧阳上智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他逃不出素还真的手掌心。说到这里,普九年看了谈无欲一眼,说,你也逃不出。
谈无欲冷笑道,军师是太看得起素还真还是太看不起谈无欲?
普九年跛着脚围着谈无欲转了一圈,说,你的眼里,分明只看得见素还真。现在却来编排我说了真话?哈。谈无欲,莫自欺欺人。普九年的口气很带了些悲悯的意思在里面。他说,谈无欲,你可别被素还真拉下去了。
谈无欲怔住。
金石山上,谈无欲见到了素还真。素还真也看着他。
谈无欲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那里,曾被素还真的紫虹神剑穿透过。贴着心脏的位置,一道通体的伤。这道伤愈合得不好,时常隐痛。
就在刚刚,说要指认欧阳上智的孔识藏死在众人眼前。
众人离开后,谈无欲仍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在这个局里,牺牲者越来越多。若是将他们的血汇集在一起,怕是也能成江成河掀起怒涛吧。
素还真抬眼瞧着谈无欲,问,孔识藏死前写下的那个字,你认为是指谁?谈无欲将目光转向远处,平静地回答,你已经心里有数了。素还真便淡淡一笑,对,有数,但我仍然想听你说。谈无欲便道,和你想的一样。
素还真上前一步,说,无欲,我们再合作吧。
谈无欲回头,微微皱眉,素还真,我们不是都在局里吗?
素还真伸出手,按在谈无欲胸口的伤疤处,他说,无欲,你心里真的觉得我们还在局里?无欲,你确定在局里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和我?谈无欲的心脏就在素还真掌下规律地跳动,素还真只需掌气一震,便能让谈无欲立毙当场。
无欲。素还真低唤,无欲。你的心,到底在想着什么?谈无欲将眉头微微皱起,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道,素还真,你发誓吧。素还真便望着他,一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激得胸口被太古所刺的伤也跟着疼起来。
退了两步,背过身去,素还真忍道,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无欲,你竟疑我至此。
谈无欲一双凤眸里浸满了雾色,语调却清冷如珠落玉盘。他一字一字地说,是,素还真,我不信你,要我合作,你必须立誓退隐。
素还真抬起头,将眼眶里的水汽生生逼下去,然后道,我可以在你面前立誓,等到欧阳世家歼灭,欧阳上智伏诛,我立刻深山退隐。如违此誓……素还真转身面对谈无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切齿冷笑,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落下,谈无欲悚然一惊。
那道闪电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谈无欲面无血色,忽然悲笑起来,素还真,上天听到你的誓言了。
谈无欲离开的时候曾问他,素还真,你信命吗?
素还真只是不回答。
谈无欲就笑了,笑得很浅,眸子里清光洌滟。谈无欲说,我信的。但我不服。
其实我那时是骗你的。谈无欲拉着素还真在一棵树下坐着。素还真的头发散落,谈无欲便跪坐在他身后,以五指当梳,替他梳理那头长发。谈无欲梳得很慢,开始素还真还端着姿势,后来就将身子倒在谈无欲怀里,将师弟当作个靠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