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替怒斩换药的时候,怒斩一声不吭。素还真想,这姑娘很有风骨,不愧是那个人养出来的孩子。
素还真请怒斩喝茶。怒斩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常常爱请人喝茶。素还真淡淡应了声,是么。怒斩低下头,抚摸着放在桌上的刀身,轻声说他是个好人。素还真看了她一眼,问,那劣者呢?怒斩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怒斩说,你也是好人。素还真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背上三处致命的地方落了刀痕,可是这三处刀痕都没有落下去。你用刀,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怒斩的手握紧了刀,道,管千岳杀了我的亲人。
素还真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给怒斩续了一杯茶,说,怒斩,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还会握刀吗?
怒斩的手指动了动。
素还真又说,教你功夫的这个人,若是真心爱护你,便不该让你涉足这个江湖。
怒斩后来拜别了素还真。
谈无欲一直没来找他。直到万教面前,他们一同见证怒斩的死。怒斩的首级掉落尘埃的时候,素还真就站在谈无欲身边,他看到谈无欲握着拂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谈无欲终究是落泪一颗。只是那眼泪落得太快,谁也没有注意罢了。
素还真的眼睛一直看着谈无欲。
那滴眼泪落下时,他很想伸手去接,然而还是忍住了。
于是泪水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在素还真的心上划出一道痕迹,最终湮灭于尘土。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归隐,还是你吞下毒丹,素还真,我们再见分晓吧。
谈无欲说这句话的时候,穿着一身鲜亮的黄衣,发簪上的红色流苏鲜艳得刺眼,素还真发现,谈无欲的簪子已经换了。谈无欲说那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狂沙坪的漫天狂沙,之后,就转身离开。谈无欲的身形纤瘦修长,藏在宽大的道袍中。狂风卷起黄沙,将谈无欲的身影裹挟在里面。那一身黄衣,很快就看不见了。
素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在怒斩人头落地的时候,不,在谈无欲带走谈笑眉的时候,又或者是早在柔云下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下了谈无欲给他的毒丹。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退隐,还是你吞下毒丹。
字字落地,如金如石。
这场局如此漫长。他们都在红尘中挣扎。素还真见过宇文天,沙人畏,见到了欧阳上智。这个他一直视作毒蛇的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素还真坐着饮茶,欧阳上智微微笑。眼睛里尽是平和。
素还真心里发冷。
欧阳上智说,素还真,不是你要杀我,是我要杀你。这是欧阳上智第一次对他宣战。素还真微笑道,劣者随时恭候大驾。欧阳上智也笑笑,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颜色,说道,时候不早了。
素还真笑。
欧阳上智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谈笑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死了。素还真眼睛里换上了一片漠然的颜色,他说,谈笑眉死与不死,与你吾有什么关系呢?欧阳上智便将茶杯放下,用手指拂过茶杯上精致的青花纹,说,与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谈无欲的妹妹死了而已。素还真便冷笑,欧阳先生你不觉得你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吗?欧阳上智叹了口气,认真地回答,对手对手,对上了才叫对手。比起战场上,我更加不放心那些明面归顺,实际立场不明的人。素还真点点头说,你的观点劣者非常认同。
欧阳上智看着素还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说,我想不到武林中人人称道的大贤人竟有如此阴暗的想法,实在令老夫惊讶。素还真将手放在拂尘上,去拨弄拂尘的穗子,然后问,怎么,欧阳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很阴暗吗?欧阳上智朗声笑起来,对自己朝夕相对的人都不能信任,何止是阴暗,简直可耻。
欧阳上智的声音很低沉,朗声大笑的时候别有一番令人舒心的感觉。
素还真道,欧阳先生的声音实在是好听,说的话也很对。可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你吾二人都骂进去了?欧阳上智抚须笑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素还真也笑起来,他看着欧阳上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劣者也一样。
这场局铺得太大,素还真发觉欧阳上智远非当初预料的那般易与之时,已经太晚了。黑邪书现世,素还真中毒,这个武林就像个泥沼一样,将人拖了进去一点一点吞噬掉。
秦假仙说,谈无欲不小心看到了黑邪书中的内容。素还真心中忽然气血翻涌,毒气难以遏制,直冲八脉。秦假仙说,谈无欲的命仅剩下一天,明日子夜,利刃穿喉。毒气冲进心脉,搅得素还真疼痛难忍。秦假仙还在说些什么,素还真已经听不到了。
他额头冷汗涔涔,需要费尽心力才能压制毒气在身体里蔓延的速度。素还真一个趔趄,口里漫出一声不妙。秦假仙仍在旁边絮絮叨叨,你要赶紧想办法救他。谈无欲可是你的……素还真止住,道,不提此事,你且走吧。
素还真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石板上尽力调息,以免提早毒发身亡。
暗夜之中遥遥传来一声叹息。清清冷冷的,犹如一片月光。落在素还真的耳边,却仿若江南旖旎的桃色春光。素还真听了,又温温和和地笑。
他问,无欲,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死去呢?
夜空之中,沉默了半晌,谈无欲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我们谁都不会死。
素还真便笑,人都会死的。
谈无欲仿佛有些赌气,许久,只是哼了一声。夜空如此寂静,静得素还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素还真便耐心等着。反正他常常等,十年,三十年,都等过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果然,谈无欲又说话了。这回换谈无欲问。
他问,素还真,我若死了,你会难过么?
素还真又笑了笑。这个问题如此熟悉,仿佛谈无欲问过千万遍,又仿佛是他替谈无欲问过千万遍。他说,不会的,无欲,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的。
谈无欲在另一处轻轻笑起来。
素还真想,人要没了心,哪里还会知道难过不难过呢。一时,心便有些柔软,他说,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同生同葬,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谈无欲的声音里应该是含了笑意的,又仿佛只有漠然,谈无欲道,不好。不好。我不同你死在一起。素还真,你要死也莫连累我。我还没有活够。
素还真笑得很轻松。他说,哎呀,师弟,你欠了我的,你莫非忘了?纵然要下地狱,素某也是要带着你的。
谈无欲再没回应了,料想是入定了吧。
素还真叹了口气,想起秦假仙没说完的半句话。
谈无欲可是你的……
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谈无欲是素还真的。
后来素还真解了毒,谈无欲也逃出生天,谈无欲说,我们谁都不会死。素还真却说,人都会死的。谈无欲只是不相信。在他们的局里,没有死这个字。又或者,死的那个人不该也不会是素还真。
可素还真死了。
他的朋友一线生将哀帖送至无欲天。谈无欲看着那张薄薄的纸,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他对一线生说,知道了,祭礼我会去的。一线生心内有些愤怒,便忍不住问道,谈无欲,你唯一的挚友死去了,难道你都不难过吗?谈无欲将眼睛望着一线生,奇怪地问,我该难过什么?
一线生看着谈无欲漠然的脸,点点头,咬牙连道三声好,他面色铁青地说,谈无欲,素还真一生唯一错看的,就是你!然后愤然离开。
谈无欲面色清冷,一双眼睛淡漠地望着无欲天入口的那块石碑。
他去吊祭素还真的时候,心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人好多。素还真的棺木前集聚了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张张面孔从谈无欲面前晃过,排着队替素还真上香。及排到了他,谈无欲心里还在想,这个人怎么会死呢?他死的样子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打开棺材看看?又想,他终究还是死了。那么以后呢,以后,再没有人种莲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