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年要不是您,我……我早就饿死了。”妇人噙了满眼的泪,被宋氏和翠芽一道搀起。
当年她跟着父母逃过大江,半途迷失在官道旁,小小孩童不知如何求生,饿得昏死过去。
恰好沈老太爷与老太君回平江途中见了她,伸手搭救。她要回临安寻找父母,沈老太君便教她吊嗓子,唱戏腔,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托人送回临安最有名的戏班。
沈老太君年轻时戏名唤作白兰,是余杭老幼皆知的名伶,人称“白兰娘子”。班主因她跟随沈老太君学过戏,便唤她小玉兰。
伶人师徒相传,最讲究戏名上的传承,这名字一出,众人便默认她是白兰娘子的关门弟子,一时风光无限。
小玉兰想起往事,抬手抹去面上泪迹,喃喃道:“就算拿命来报答您,都不够啊。”
“你这孩子,迂得很。”沈老太君笑笑,“不是还要去寻父母吗,说什么傻话?”
“小的刘全,小时候跟着金老大当班的,您还记得我不?玉兰放不下寻爹娘的事,我们一合计,便自己出来弄个小戏班,走南闯北去打听她爹妈的消息,这几个孩子都是路上收留下来的。”赶车的男人作了一揖,一见霜官儿几人,向沈老太君笑道,“您这些年大富大贵,儿孙满堂,果应了‘善有善报’的老话。”
沈老太君摆摆手,“好了,玉兰也别跟我见外,小刘也别在这扯皮,我请人带信唤你们来,是有件大事的。”
小玉兰和刘全都挺身立起,不由屏住气,“您说。”
沈老太君将竹杖一顿,“我那大孙儿被点事绊住了,临安城里不太平,我们不好贸然去寻,想与你们戏班一道进城。”
霜官儿一听,手舞足蹈起来,“诶,老太君,我们也要唱戏吗?”
“我会的,我会的!”金哥儿跟着起哄,将两条手臂缩进袖管,而后装模作样一抖袖子,比出青衣抖水袖的模样,“可不就是这样?”
翠芽瞪眼,追着他要打,“你这孩子,皮上天了!看我今儿不揭了你的皮!”
刘全听过沈双全乐善好施的名头,咧嘴一笑,“您说的是贡茶沈家的沈大老板?他现下人在何处,咱们立时进城去。”
临安城一如往日繁华,只各处路口多了几名守卫,路上行人多半风闻了徐清与罗旭在朝堂上的不对盘,偶尔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议论究竟是左丞相能更胜一筹,还是罗大人可后浪推前浪。
交头接耳的人一多,便在城中营造出一种暗流汹涌的气氛来。
刘全赶着两匹瘦马,沿着瓦舍聚集的街道缓行。
“老太君,您瞧,众安瓦便在那里。”
众安瓦是临安城里最热闹的瓦舍,其中杂耍、戏剧、皮影、傀儡、歌舞,种种玩乐挖空心思,昼夜不息。
刘全在瓦舍前停下车,扯起嗓子,向门童一吼,“烦劳小哥进去说一声,金老大的老相识来了。”
门童应一声,脚底抹油一般,刺溜一下从拥挤喧嚷的人群间穿过,不多时带着个须发花白,头戴金色小圆帽的老人从侧边回廊出来。
“哟,我瞧瞧,原来是小刘子和小玉兰儿回来了,还有这,这不是兰娘吗?”金老大皱起一双老眼,觑着沈老太君笑起来,“这一别十多年,咱们两个都成老东西喽。”
“老金还健朗着呢。”沈老太君抬手捶捶老人肩膀,唇角一弯,露出浅笑,犹存了几分当年灵秀的模样。
金老大摆一摆脖子,“行了,兰娘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寻我这老怪物,是为了什么?”
“是舅舅……”霜官儿从沈老太君背后钻了出来,仰起脸,“老爷爷,啊,不对,老太爷,姐姐告诉我,街上巷子里消息最灵通,那您一定知道,我舅舅现在……在哪儿呀?”
“你舅舅?”金老大学着霜官儿的样子鼓了鼓腮帮,将众人惹得哄笑起来,“可不是那位卖茶叶的沈大老板,和平王爷住一条街上?前几日听挑夫说,平王那府邸要翻修,泥瓦堵了半条街,走不通。”
沈老太君点头,“果然如此。我此来,一为探探消息,二来,想从老金你这里,借几个通杂耍的孩儿。”
金老大捋着白胡须笑笑,“这怎么说?听起来倒有趣。”
“宅子那里道路不通,我们便绕到宅子背后去,借着杂耍翻进墙里,探个究竟。”沈老太君抿起唇,老迈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狡黠。
“这有意思!”霜官儿欢喜地蹦起来,拉着金哥儿道,“我们也试试去。”
“是个不错的主意。”金老大连连点头,随即唤过方才传话的门童,吩咐几句。
片刻功夫,便有几个穿彩衣的孩子跑出来,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与霜官儿一般大小。
金老大转身训导了几句话,向沈老太君道:“这几个孩子最伶俐,定能成事。”
“行,那咱们就出发了。”刘全一挥手臂,孩子们援着四面车板,壁虎一般爬进车上。
载着戏班和杂耍的大车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路唱,一路驶向沈家的宅子,引来无数人注目。
沈双全正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叹气,手里的腊梅茶喝过三浦,茶叶的清苦味渐淡,梅花冷香却愈浓。
“大老爷、老爷……!”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正堂,“老爷!”
沈双全忙放下茶盏,抬身去拉起那小厮,急问道:“怎了?门前那伙人可走了?”
“不、不曾。”小厮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沈双全重重跌在圈椅内,神情一颓,“唉,老太君和青青说的不错啊,果然惹上祸事来。只不知我们这独门小户的做生意,怎会惹上那般凶神……”
他前日谈完生意回来,立时吩咐打点行装,不想片刻功夫,门前竟被砖瓦堵得水泄不通。
问了才知,说是间壁平王的府邸要翻修,工匠都是左丞相那儿派来的。
这原也不打紧,他们绕过去便是,但这左丞相家的工匠,个个凶神似的站在各处门外,摆明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一熬,便是两三日。除了他头一日抓到他们换班时疏忽发了一封信回平江,这宅子里怕连只鸟也没飞出去过。
第254章越墙头
沈双全展一下眉头,这几日总皱着眉,牵得脸也觉僵硬,问那小厮道:“既然那些人没走,你冒冒失失地跑来做什么?累我白欢喜一场。”
小厮连连躬身,“这个……小的方才在北墙那里扫地,远远听见有人在墙根地下说话,听着倒像翠芽的声音,觉得奇怪,因此来找老爷。”
“翠芽那丫头不是跟老太君一起回平江了?”沈双全拿起几上一本黄历,向前翻了几页,沉吟片刻,“算算日子,她们也该到平江了,多半已看到我送回家的信。”
正说话间,后墙那头飘来几句宛转的唱词。
小厮直起身,不由竖起耳朵去听,沈双全也放下黄历,定神细听了一会儿。
“老爷,多半是个戏班。”小厮摇头,“方才应是小的听错了,翠芽姑娘可不会在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沈双全仍定定听着,又一皱眉,“你听这唱词古怪。”
“哪里……”小厮一晃神,见沈双全快步出了大堂,忙追出去,“诶,老爷,这词儿哪里古怪了?”
沈双全急匆匆跑到北墙下,仰头望着不到两人高的围墙。
一递一声的宛转唱词正越过黛色的片瓦,淌进静得吓人的院落。
“老爷,这……似乎就在咱们墙外头唱呢。”小厮摸摸墙壁,不由将耳朵贴上去。
这事可真古怪,难道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工匠”在装神弄鬼。
沈双全摸摸下巴,喃喃自语,“这唱词,似是老太君年轻时成名的曲子。”
沈老太君离开戏班后,平日喜欢听戏,偶尔也自己唱几句,那些伶人们赶着讨好,第一出总要唱老太君当年的成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