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作者:黑象
文案:
雪又细细地扬起来了,胡安觉得今年的天津再冷不过了。
人躯体之中的种种情感正如这个冬天的一场场细雪,飘起来,又扬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他终于吻了吻爱佳的脸,小小又柔软的嘴唇,她在他怀里轻轻地颤抖起来。胡安不知为什么吻着吻着便落下泪来——竟是为浮萍流的。这是他第一次为浮萍落泪,亦是第一次为她人的苦痛来落泪,又或者是最后一次了罢。
暗红的烛影之中,浮萍那一张虚无的影像终于无声地燃尽了。
只余下爱佳这一张冰冷的面容。
于是风雪飘零之后,一九三七年的开春——
胡安与爱佳匆匆地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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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浮萍胡安爱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与恨,飘起来,又凋零去。
立意:人躯体之中许许多多的情感正如某一个冬日之中的细雪,飘起来,又扬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纵使相逢应不识(上)
天津自下了雪之后气温低的比去年更甚,呵气成霜,冰冻三尺。胡安从前并不觉得天津原来这样冷,又或者是说烟花柳巷是没有冬季的。他常说女人的身体是最暖和的,简直要比公馆里头的暖炉开到最大都要暖,特别是说起话来,喷散出轻轻柔柔的气息往脸上来,仿佛抹了一把热毛巾。他有时一天抹上好几把——但也是从前的事。“从前”却是什么日子?是几年前,个把月,亦说是前几天,总之是他和爱佳没有订婚之前。
他绝不是说不爱爱佳。爱佳是极好的一个女人。他不需去了解她,揣测她的爱好、性情,她是可以让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真诚善良,长相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永远低着圆圆小小的脸,睁着怯懦的眼睛来看人。胡安头回见她竟是在她的成年礼上,因她的寿辰家中请了许多人来摆宴,摆上了流水席,她坐上一张最大的桌子上,她父亲要是叫她,她就把头抬起来,和人对望一眼,那一眼很长,仿佛要把人脸上的各种神色全端详清楚。胡安便是这样认为。他在一阵阵噪杂之中去祝她生辰快乐,他站起来,在众人的凝视中走了过去,他在别人的凝视中也凝视着爱佳,他看见了爱佳清白的脸,上面什么颜色也没有,白的像玉一样的皮肤,黑的发青的头发挽成一个小圆发髻,她仍穿着那样老式的盘扣毛领斗篷,里头搭了一件旗袍,像是绿色,浅的干净的像是湖水一样的绿色。他记得这样细,是因为后来爱佳与他说话时,那样用力地拽着自己的袖扣处,在上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圈,他仿佛听见了涟漪泛起的声儿。
爱佳是一个极害羞的人。胡安第一回握住她的手时,她的手竟一阵阵的发起抖来,胡安越握的紧,越抖得厉害,索性他不敢握了,才撒开来,爱佳却在那道起歉意:“对不起。对不起。”那时是刚看完戏从戏院里头出来,正等人从家里头开小轿车过来接,等得慢,她又畏冷,于是站着在雪里头打颤,胡安便抱着她肩头取暖。她后来把手又伸过去,反把胡安的手握住了,胡安低头一望,爱佳正噙着满眼清水望他。他一见,笑了:“是这雪把你冷哭了,还是罗密欧死了,把你气哭了呢?”爱佳非常沮丧:“罗密欧为什么自杀?”胡安道:“为了爱。”爱佳又哭又笑道:“呵!没听说过为了爱去死的——那么是你你会么?”雪细细地,打在俩人的脸上,那是他与爱佳第一次说到如此深层面,又或是如此悲哀的话题来。胡安一转眼,看见小轿车踏着雪开来了,坐上车前,他对爱佳道:“我不会。”
之后的日子,他常常约爱佳见面,也可以说是他父亲替他举办的约会。他父亲常要求他带爱佳去一些她从前未去过的地方,如西洋咖啡馆、新兴的成衣店、又或者是电影院,那和戏院大不一样。后来爱佳头一回去,看完后她问胡安:“那里头的人怎么演了之后却不下场来呢?”胡安又笑了。于是他又带着她去许多地方,几乎每日他都从家中出来,便立即乘上车直奔她的家中去。即便下着细雪也得与她见面,那会儿也常下雪,她有时戴毛领子,有时便不戴,只露着脖颈来受冻,后来胡安一次看着她细白的颈项怔了好一会儿,方摘下了自己的毛领子为她戴上了。爱佳自此戴了很长的一段日子,一直到她与他结婚之后,再不下雪了方真正的摘了下来。有一次胡安请爱佳到西餐馆去,有一个戴礼帽的男人走近来请爱佳跳舞去,还未看见胡安正从柜台边大步地走过来便又退下去了。爱佳笑道:“他看见我穿这样的衣服,就知道我哪会跳什么舞?”她是指自己身上这件夹了厚棉的,直垂到脚踝处的暗绣淡绿旗袍。胡安只是淡淡地笑了。但胡安是绝不带爱佳到舞场去的,以她的家庭氛围亦绝不允许她踏入那样“不入流”的场所。里头多了去金发碧眼的男人女人,跳舞拥抱、举手搭肩皆是常事,一时兴起还演起亲吻的戏码,胡安觉着爱佳要是看见这场面,指定又得羞涩地发起烧来。再后面的日子,大约仅仅是半个多月后,胡安便常常往爱佳家中去了,去喝一盏茶,坐着与她父亲聊聊天,直聊到傍晚才乘上车回家去。有那么一个晚上胡安出了宋家大门直到大街上走,挥来一辆人力车,人力车还未到跟前,宋家大门内急急跟出来一个人,是爱佳父亲的账房,亦可说是宋家的管事,他非常尊敬地叫住胡安:“胡少爷,请您等等!明日中午爱佳小姐约您去看样布。”
胡安已经乘上了车,蒙蒙胧的夜色中,他像是对账房点了点头。实际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点下头,在他活着的一些时间里,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应承了什么事儿,遗忘了什么事儿,在糊糊涂涂里度过日子是胡安一贯的本事。车夫很勤快,不一会儿就把他拉到了他自己的家里,胡家一朝落败在天津内已人尽皆知了,胡安递给车夫一个大银板,车夫很规矩的往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找出零钱来还他,从前胡安从没收过这样散碎的钱,如今他接在手心里了,却觉得原来这样重。人力车一走,他抬眼一瞧,父亲正站在大门前送客,他认得那是与胡家有过生意往来的金商,他看见了胡安,好歹叫了一声“爷”,在这几年他确实没少给他店里头进账。
金商乘车走了,父亲却仍在大门那儿等着他。胡安一拍长褂子上的雪花,点了头便跟着他父亲进了门,家里头现在少有人伺候了,毛领子脱下来也拿在手上。往堂屋里头走,暗暗的,白光灯只安在最大的一间客厅里,其它屋子还用烛火,那烛火暖的让胡安想起来一个人,她可是怕冷的,一想到冷,又想起来手上的毛领子像是她戴过的,所以思绪有时真是飘渺的记忆。直至父亲压着声喊他:“胡安!”他如梦惊醒,回过神,父亲正瞪着他:“宋家的意思是开春之前。”胡安问:“开春?”父亲道:“开春后的好日子少,也忙活。”胡安又问:“什么是好日子?”他已然不知道自己如何来询问了这样一番糊涂的话。无非是分明的事了,从没有隐瞒,父亲亦不知他为什么问,所以便不答,烛火下,父与子对望了一眼。胡安的一张脸仍是面无神色的,又或者是他的记忆仍飘渺着,不知在哪一个遥远的层面上。
天津的绸布店少,爱佳说她们家里头指定的实际也就那么一家,从苏杭开过来的,绣花精细巧妙,可打的样式也多。她说那么些话的时候胡安觉得她的神情是模糊的,看不出来她是欣喜或是畏惧,后来的很多日子胡安都这么想,因为女人的脸是最无可捉摸的。那天也下着雪,车子越开越晃的厉害,胡安看见爱佳掀起车帘瞧外头的热闹,实际外头也瞧不见什么热闹,雪里头零零散散摆了几个摊面,人缩着脖子往里头钻,真像就地筑起一个防空洞。于是爱佳道:“我看不见卖栗子的摊位呢。”胡安问:“你爱吃栗子么?”爱佳道:“爱呀。”后来也少见她那么坚定地说爱一件东西。胡安当时还偏要下车去找一番,爱佳即便拦也拦不住,只得他去沾了几朵雪花回来:“原来真没有。”
胡安从未和女人打过样布。即便是母亲和她也没有,如今却和爱佳这样的女人来了,和这样一个相识不久的、他从未说得上是喜欢的女人来,来挑选这样细碎的花样、类比着颜色,朱红艳红柳红无非都是红——但别有意头。爱佳她唤来一位中年女人,双手做着拘,春风满面:“大气的无非是牡丹、玫瑰等图样,讲究喜庆些的您到可以挑挑喜鹊或龙凤这些图样,都有样子您看。”爱佳抬起眼来,看一眼胡安,却不说话。只等着胡安说道:“都有什么样式,请拿来看看。”她方低下来头,胡安便去把她的毛领拢紧,又道:“到那去看看。”指的是一个柜台前,上头方方正正摆了好几种花样的布匹,有其中一角皆是深沉的烟粉色,布面均点了梅花。爱佳一怔,只是笑道:“那个颜色不行呀。”于是胡安又惊醒了,他仿佛又忘记了自己正是与爱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