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用伶》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简介
血统或力量,也许并不能完全决定谁弱谁强。至于有用没用,跟强弱压根儿就没关系。
第一章 辰岁至
除夕夜,漫天飘落鹅毛大雪。爆竹声声,空气干冷干冷的,充满烟火气。时近子时,秦王府的后门开了,仆人们送出十大屉热腾腾的包子来,还是肉馅儿的。立刻挤在墙根儿下的乞丐们蜂拥而上,他们朝包子举起冻成青黑色的手臂,看上去仿佛是一丛丛古怪的树枝在摇曳生长。嘴里咬着,手里攥着,怀里揣着,转眼间,那十大屉几百个的热包子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乞丐们立刻散去,再到别处去寻施舍。仆人们拎着空空的冷冷的蒸屉,正要关门,飞雪朦胧中又走来了模糊的身影。
很艰难很缓慢地走着,是一个男子搀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衣服虽能遮蔽身体,但是布料单薄破旧,依旧是乞丐的形容。“没有啦没有啦!”仆人们鄙夷地说,“真是的,要饭都这么慢吞吞的……”说完砰地一响关起门来,就把那一男一女留在了既高且冷的红墙外。
“只能歇在这里了。”男子说,蹲身在墙根儿下,用手刨着积雪,空出一片地来。女子挺着腰,费力地慢慢坐下,嘴里嘶嘶地吸着气。随即男子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两人偎依着坐在一起,不多久,大雪就把两人掩盖住了。
噼噼啪啪爆竹响震耳欲聋,但是两个人紧紧地相互倚靠,安静得就像是冰雕。门檐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在这大雪夜里看来也只是蒙蒙地昏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来了,用力地砰砰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仆人来开门,嘴里还抱怨着:“谁呀?谁呀?”待在那昏昏发红的灯光下看清来人时,仆人顿时换了一副脸色,谄笑道:“是石姑娘啊……这么冷的天,您这是……快进来啊!”
灯下是一个披黑斗篷的女子,戴着风帽,帽沿压得底底。她漫然地应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墙根儿,说:“叫他们进来。”她的声音很年轻,透出一股冷冷的懒意,漫不经心,目空一切。
仆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了又找,才发现那一堆两个的雪人,叫道:“进来罢!”
进了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没上了小腿肚。那个披黑斗篷的石姑娘快步走在前面,仆人跟着她,急道:“您慢点儿!这雪已经凝成冰了,小心摔着……”话未说完,自己就咕咚一声摔了个仰八叉。石姑娘头也不回。她走得十分轻快,就像一个影子飘在风雪里。男子看了看地面,把女子横身抱在怀中,女子安静地搂住他的头颈,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顺着小路,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大厨房,众多的仆人和粗使丫鬟们坐在一起,高声谈笑着,桌上摆开了大盘大盏的菜肴,虽不精致难得,却也实在,其间不乏鸡鸭鱼肉。灶火熊熊,火上还蒸着炖着些什么,香气溢了出来。现在是除夕啊,就算是下人们也要庆贺新年。“好自在啊……”石姑娘叹息着说,“有什么吃的,也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姑娘请这边坐!”十几个声音接连应答着,招呼石姑娘到上首坐下,又在她手边摆上烫得暖暖的酒。石姑娘把风帽掀开,灯光下是一张玉石般光润洁白的脸,清凌凌的凤眼,黑油油的头发,红艳艳的樱唇,钩魂摄魄般的美貌里渗透出冷冷的骄傲和睥睨,令人敬而远之,不敢亲近。她对门外道:“进来呀。”这时下人们才看见门口的一男一女,乞丐一般,但是既然石姑娘已招呼他们进来,也就没有谁再把他们赶出去。
他们进来了。石姑娘指了指身边的空椅子:“坐。”他们就真的走上前来坐了。男子很小心很温柔地先扶着女子坐下,然后含笑对石姑娘说:“多谢了。”接着环顾四周,依旧含笑地对那些卑微低贱的下人们说:“多谢了。”
下人们都呆住了。他们没想到这名男子是如此英俊,以至于那些粗使丫鬟都涨红了脸,呆呆地看着他,并对他身边的女子油然地生起了一种嫉妒之心。他的脸很苍白,不是因为寒冷,手指纤长白皙,一看就知道从没有受过劳苦;他的笑容言语高贵而从容,顾盼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神采。下人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莫敢目视,仿佛他是他们的主人,屈尊在此,但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他们屏气凝神地静候着他的吩咐。
石姑娘将一碗热汤递在那女子面前,叹息道:“啊,龙啊……龙年就要到啦。打哪儿来?”
“门的那一边。”男子笑着回答。女子则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用粗瓷调羹舀汤喝。披在她身上的男子的外衣滑落了,看清楚她的样貌,原来很普通很平淡,一点儿也配不上那男子的风度。下人们在一旁不禁替那男子惋惜。他们小心地偷眼打量,只有石姑娘那冷冷的懒懒的姿态还没有被男子的光彩压下去。
“打算去哪儿?”石姑娘又问。
男子低头思索了一下:“这府上可需要人帮工么?”
石姑娘咯咯笑起来了:“你会做什么?”
“我会种花。”男子回答。
石姑娘大笑起来了。“好啊,好啊。”她说,“刚好花匠老张头年纪大了,几次说要回家去,你就留下来好啦。这事我能做主。”
“多谢了。”男子还是那样淡然微笑地说,目光湛湛,十分有神。
忽听外面爆竹大作,乒乒乓乓,夹着冲天的烟花响,吱溜溜,呃呃咻咻。子时到了,卯去辰来,现在已是龙年。
第二章 抬头日
石姑娘——石用伶,是秦王府里专门调教舞伎的班头,而她本人就是个最高明的舞者。她会穿着软软的薄纱裙,将轻曼的长袖抖得像水波一样荡漾,妩媚地微笑着,如一枝牡丹在春风里颤巍巍地盛开。但她更擅长的是剑舞,像男子一样用金冠束起长发,穿着手腕足踝处束紧的彩衣,系着玉带,披着金丝鸟羽的短褂,手持银练,银练两头各拴一把短剑,舞动起来,剑光闪闪,衣衫猎猎,仿佛是两条螭龙在与一只金色的大鹏作战。虽然是女子,但那矫健豪迈之意不输男儿。秦王欣赏她这英武的身姿,曾呼她为“舞将军”。她是秦王府里得宠的人物,所以她说要留下一对夫妇作花匠,没有人反对。
因为是得宠的人,就颇有些怪癖。石用伶独自住在花园尽头的一间小屋子里。传言她为了保持身材,常年不进食。她在一个黄泥花盆里栽了一把韭菜,饿得受不了时,就掐一根韭菜叶子放进嘴里,被那又冲又呛的味道一激,就不想吃饭了。天气好的时候她把那盆韭菜搬出来晒晒太阳。那盆韭菜还真是好东西,叶子随掐随长,十天半月不浇水,它也不会死。又有传言说石用伶用一种古怪的药来保养肌肤,药引子是花园里所有鲜花盛开的第一朵,所以她和花匠的关系非常好,花匠会把第一朵花摘下来送到她的窗前。还有传言说石用伶会飞,她的身体轻盈得像蝴蝶一样,能踩在最柔嫩的兰花叶上跳完一整支舞。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寒冷厚重的雾气里,最珍贵的白虎兰从夜寐中苏醒,吸收着空气中最纯粹的水汽,石用伶就在那些狭长的叶片上飞跃——这话是以前的花匠老张头讲出来的,绘声绘色,也许不假。但是现在老张头离开秦王府了,新来的花匠叫摩伽,对于石用伶,他什么也不说。
花匠摩伽的妻子叫阿求,因为怀孕了,打理花园的事,摩伽一点儿也不要她动手。阿求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喉间有一道深沉的创口。摩伽说,他们遇见了强盗,强盗抢走了他们的钱财珠宝,还杀伤了他们;摩伽的身上也有伤痕——原来他们是落难的贵人啊,秦王府里的下人们唏嘘感叹——可不是,摩伽的风采气度是不用提了,阿求虽不能说话,但看她那静静微笑的表情,渐渐地就会觉得她也是高贵和蔼的人。摩伽说阿求原来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百灵鸟儿的歌唱,可是现在因为颈间的重伤,阿求非但说不出话,吃饭的时候,东西还会从伤口里漏出来。
摩伽是个极其出色的花匠,所有花木,一经过他的调理,无不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就算是最平淡无奇的花,在他的手下,也能绽出最缤纷绚烂的笑容来。他还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珍稀奇特的花种。不管什么时候看见摩伽,他总是蹲在地上,用葫芦瓢舀着水,细细地浇在花根上。他浇下去的明明是清水,可是花木就如同得了天降的甘露一般,格外地有灵气有精神。阿求总是远远地坐在花坛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的肚子越来越高了,她的脸也越来越消瘦。因为他们是这样可亲又可敬的人,秦王府的下人们都十分关切阿求的身体。他们时常询问:“孩子什么时候出来啊?”摩伽总是说:“快了,快了。”然后看着阿求,微笑着皱眉,神情既爱怜又忧愁。